蘇昌河在守拙齋住了下來,這一次,不再只是蜷縮在廊下的傷者。
他開始更自然地融入這片天地。清晨會跟著顧昭明一起吐納,雖然他的方式更偏向于調(diào)動內(nèi)息、凝練殺氣,與顧昭明那近乎與天地交融的寧靜截然不同。他會主動去溪邊挑水,動作利落,水桶在他手中穩(wěn)當(dāng)?shù)孟駴]有重量。甚至有一次,顧昭明發(fā)現(xiàn)他居然在試圖修補后院那扇有些松動的竹籬,手法笨拙,卻異常認(rèn)真。
這日傍晚,夕陽將天際染成暖橙。兩人剛結(jié)束一盤棋,蘇昌河依舊輸了,但撐的時間比上次長了許久。他正盯著棋盤復(fù)盤,眉頭微鎖,神情是罕見的專注。
顧昭明則悠閑地煮著茶,水將沸未沸,發(fā)出細(xì)弱的嗡鳴。
就在這時,顧昭明執(zhí)壺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他抬眼,望向谷口的方向,目光平靜,卻帶著一絲了然的深邃。
“有客至?!彼p聲說,語氣尋常得像在說“起風(fēng)了”。
蘇昌河瞬間從棋局中抽離,周身氣息驟然收斂,變得如同潛伏的獵豹,眼神銳利地掃向谷口。他并未感知到任何異樣,但這并不妨礙他本能地進入戒備狀態(tài)。能瞞過他的感知悄然靠近的,絕非尋常人物。
“幾人?”他聲音壓得很低,手已按上了腰間的匕首。
“一人?!鳖櫿衙饕琅f看著那個方向,指尖在石桌上輕輕敲了一下,“氣息沉凝,步伐與你有幾分相似,但更……穩(wěn)?!?/p>
蘇昌河心頭一跳。與他相似?暗河的人?是暮雨,還是……其他人?他來做什么?是來找自己,還是……
無數(shù)念頭電光火石般閃過,他看向顧昭明,對方卻已恢復(fù)從容,正將沸水沖入茶壺,茶香四溢。
“不必緊張?!鳖櫿衙髡辶藘杀?,將其中一杯推到他面前,“是友非敵?!?/p>
他的篤定讓蘇昌河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放松,但疑慮未消。暮雨為何會找到這里?
片刻后,一道身影已如鬼魅般出現(xiàn)在竹籬入口處。
來人身形高挑,同樣是一身玄色,卻與蘇昌河的勁裝不同,是更為寬大的衣袍,外面罩著一件墨色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線條冷峻的下頜和淡無血色的薄唇。他手中執(zhí)著一柄合攏的油紙傘,傘尖滴著水珠,在暮色中泛著冷光。
正是蘇暮雨。他站在那里,并未立刻進來,冰冷的視線先是落在蘇昌河身上,帶著審視,隨后便轉(zhuǎn)向亭中的顧昭明,那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將他從外到里剖析個透徹。
空氣仿佛凝固了。雨后的蟬鳴都識趣地噤聲。
顧昭明緩緩起身,對著籬外之人微微頷首,姿態(tài)從容不迫:“閣下冒雨前來,所為何事?”
蘇暮雨沒有回答,他的目光在顧昭明身上停留片刻,又掃過這方靜謐雅致的庭院,最后重新定格在蘇昌河臉上。他邁步,穿過竹籬,腳步無聲,如同踏在云端。雨水并未沾染他的衣角多少,那份近乎刻骨的整潔與冷冽,與這山谷的生機格格不入。
他在亭外三步處站定,與蘇昌河對視。
“你在這里。”蘇暮雨開口,聲音低沉,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像是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他的目光卻帶著不容錯辨的壓力。
蘇昌河站起身,與他對峙,眼神復(fù)雜,有警惕,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心虛?“暮雨?!彼麊玖艘宦?,算是承認(rèn)。
“大家長很關(guān)心你的‘傷勢’?!碧K暮雨繼續(xù)說道,刻意在“傷勢”二字上稍作停頓,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蘇昌河如今看起來已無大礙的身體,“任務(wù)延誤,需要解釋?!?/p>
“我自會回去解釋?!碧K昌河聲音冷硬起來。他不喜歡被質(zhì)問,尤其不喜歡在顧昭明面前被這樣質(zhì)問。
蘇暮雨不再看他,轉(zhuǎn)而面向顧昭明。兜帽下的視線如同實質(zhì),帶著暗河頂尖殺手特有的壓迫感?!斑@位是?”他問蘇昌河,語氣卻分明是沖著顧昭明。
不等蘇昌河回答,顧昭明已淡然開口:“守拙齋主,顧昭明?!彼咸K暮雨審視的目光,不閃不避,神色依舊平和,仿佛面對的不是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執(zhí)傘鬼”,只是一位尋常的訪客?!疤K公子是么?雨中寒重,可要入亭飲杯熱茶?”
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姿態(tài)坦蕩,毫無懼色。
蘇暮雨盯著他,半晌,才緩緩道:“不必?!彼麖?fù)又看向蘇昌河,語氣不容置疑:“盡快回去。暗河,不留無用之人,也不容……變數(shù)?!?/p>
最后兩個字,他咬得極輕,卻像冰錐一樣刺入蘇昌河的耳中。變數(shù),指的顯然不是他蘇昌河,而是這個突然出現(xiàn),并且收留了他的顧昭明。
蘇昌河握緊了拳,指節(jié)泛白。
蘇暮雨不再多言,深深看了顧昭明一眼,那眼神冰冷復(fù)雜,帶著警告,也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探究。隨即,他轉(zhuǎn)身,墨色的身影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融入漸濃的暮色與竹林之中,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亭中恢復(fù)了寂靜,只剩下屋檐滴答的落水聲。
蘇昌河仍站在原地,身體緊繃,臉色難看。蘇暮雨的到來,像一盆冷水,將他這些時日在這山谷中生出的那點虛幻的暖意,澆了個透心涼。暗河的陰影,從未真正遠(yuǎn)離。
顧昭明重新坐下,執(zhí)起自己那杯已然微涼的茶,淺淺啜了一口。
“你的兄弟,”他忽然開口,聲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很關(guān)心你?!?/p>
蘇昌河猛地轉(zhuǎn)頭看他。
顧昭明抬眼,目光清透:“他若真想動手,剛才就不會只是站在那里說話?!彼D了頓,補充道,“他受傷了,內(nèi)息不穩(wěn),雖極力掩飾,但瞞不過我。此行,提醒多于問罪?!?/p>
蘇昌河怔住。暮雨受傷了?他竟絲毫未曾察覺!顧昭明卻……
他看著眼前這個依舊平靜品茶的人,只覺得對方身上那層迷霧,似乎比暗河的深淵,還要難以看透。
而蘇暮雨留下的那句“變數(shù)”,如同懸在頭頂?shù)睦麆?,預(yù)示著這片空谷的寧靜,恐怕再也難以維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