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勉勵”如同一道無形的枷鎖,讓安陵容(落黎)的行動更加謹慎。她依舊每日鉆研香道與醫(yī)理,為各宮低位妃嬪或宮人制作些無關痛癢的香囊,將“無害手藝人”的形象深入人心。然而,她心中清楚,皇后絕不會讓她一直如此“安穩(wěn)”下去。
果然,不過旬日,剪秋再次來到延禧宮,這次帶來的并非賞賜,而是一道口諭。
“安小主,娘娘聽聞您嗓音清越,尤擅江南小調。下月宮中設家宴,娘娘想著,若能得小主清歌一曲,必能增色不少。特命奴婢前來告知,請小主早做準備?!奔羟锬樕蠋е淌交男θ?,語氣卻不容置疑。
安陵容心中猛地一沉。該來的終究來了?;屎筮@是要將她“歌聲”這項技藝,也納入其掌控之下,作為在宴會上討好皇帝、或許還能順便打壓其他妃嬪的工具。她若唱得好,是皇后“教導有方”、“舉薦得力”;若唱得不好,或出了差錯,便是她安陵容自己無能。
拒絕是不可能的。
她立刻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甚至眼圈都微微泛紅,聲音帶著哽咽:“剪秋姑姑……皇后娘娘厚愛,陵容感激不盡!只是……只是陵容身份低微,技藝粗鄙,如何敢在家宴之上獻丑?萬一……萬一有負娘娘期望,陵容……陵容萬死難辭其咎!”
她表現(xiàn)得如同被這“殊榮”嚇破了膽,極力推脫。
剪秋似乎早料到她會如此,笑容不變,語氣卻帶著幾分強硬:“小主過謙了。娘娘既開了金口,便是覺得小主可行。小主只需盡心準備便是,這也是娘娘給小主的機會?!?/p>
話已至此,安陵容知道再無轉圜余地。她跪下行禮,聲音顫抖:“是……陵容遵命,定當……定當竭盡全力,不負娘娘恩典?!?/p>
送走剪秋,安陵容獨自在窗前坐了許久。陽光透過窗欞,照在她略顯蒼白的臉上。她不是原主,對依靠歌聲博取帝王青睞并無執(zhí)念,甚至有意規(guī)避。但皇后的意志,如同這紫禁城的宮墻,難以違逆。
既然躲不過,那便只能迎上去,并且要做得漂亮,同時……不能讓自己真的成為眾矢之的。
她開始“準備”。每日午后,依舊去御花園那處偏僻的假山后練聲。但她練習的,并非什么高難度的曲目,依舊是那些江南小調,只是在落黎強大神魂的控制下,她的氣息更穩(wěn),音準更佳,轉音更圓潤,將原主嗓音里的那點清凌甜潤發(fā)揮到了極致,卻又巧妙地收斂了可能過于引人注目的“驚艷感”。
她練習的重點,不在于技法的炫耀,而在于“情感”的傳遞——一種混合著淡淡鄉(xiāng)愁、怯懦依戀卻又努力迎合的復雜情緒。她要唱的,不是一個技藝高超的歌者,而是一個身不由己、試圖用微末技藝取悅君王的可憐人。
同時,她開始秘密調制一種新的香露。并非口服,而是極其少量地涂抹于脖頸、腕間脈搏處。這香露用了茉莉、橙花等氣味清雅持久的花卉精華,混合了一味極其罕見的、產(chǎn)自御花園暖房角落的“夜息草”。此草氣味極淡,單獨聞之幾乎無味,但與人體體溫結合后,能產(chǎn)生一種極其微弱的、能讓人心神寧定、易生好感的舒緩氣息。
效果同樣微弱到近乎玄學,且用料依舊普通安全(夜息草被視為雜草),但這已是安陵容目前能做到的、在不觸及底線的前提下,為自己增加的一點微末優(yōu)勢。
她像一個精心準備的棋手,在皇后劃定的棋盤上,默默布下屬於自己的暗子。
家宴之日轉眼即至。
景仁宮張燈結綵,妃嬪雲(yún)集,歌舞昇平。華妃依舊明豔逼人,與皇后分庭抗禮。沈眉莊與甄嬛坐在一處,低聲交談。安陵容坐在最末席,低眉順眼,盡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酒過三巡,氣氛正酣?;屎笠姇r機已到,便含笑向皇帝進言:“皇上,今日家宴,其樂融融。臣妾聽聞安答應嗓音清越,擅唱江南小調,不若讓她獻上一曲,以助酒興如何?”
皇帝正有些微醺,聞言想了想,似乎才記起安陵容這個人,點了點頭:“準?!?/p>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到安陵容身上。有好奇,有審視,更有毫不掩飾的鄙夷與等著看笑話的嘲弄。
安陵容深吸一口氣,袖中手指輕輕捏了捏那塗抹了香露的腕間,起身,走到殿中,深深跪拜。她今日穿了一身水綠色的尋常旗裝,髮髻簡單,只簪了朵絨花,在滿殿珠光寶氣中,顯得格外素淨,甚至有些寒酸。
“臣妾答應安氏,獻醜了?!彼穆曇魩е黠@的緊張,微微發(fā)顫。
她沒有選擇高亢激昂的曲調,而是選了一首旋律簡單、帶著淡淡哀愁與思鄉(xiāng)之情的《採蓮曲》。她開口,聲音如同山間清泉,潺潺流出,依舊是那股子江南軟糯的調子,卻比御花園那次更添了幾分控制與圓潤。
沒有炫技的高音,沒有複雜的轉折,她只是用那清凌凌的、帶著一絲天然甜潤與怯意的嗓音,將那曲中採蓮女的輕愁與對家鄉(xiāng)的思念,娓娓道來。歌聲婉轉處,帶著微不可察的顫音,像是不勝惶恐;氣息綿長處,又顯出幾分努力維持的穩(wěn)定。
她唱的不是曲,是她的處境,是她的無奈,是她小心翼翼隱藏起來的、屬於落黎的冷靜觀察,與屬於安陵容的卑微恐懼的混合體。
殿內漸漸安靜下來。
皇帝原本漫不經(jīng)心的目光,漸漸落在了殿中那個纖細的身影上。歌聲入耳,帶著一股奇異的安撫力量,讓他因酒意而微躁的心緒平復了些許。那聲音裡的怯懦與努力,不知怎的,竟讓他生出了一絲極淡的……憐惜?尤其是那若有若無、縈繞在鼻尖的清雅香氣,似乎也與這歌聲融為一體,讓人舒適。
華妃嘴角噙著一絲冷笑,顯然不以為然?;屎髣t面帶溫和笑意,彷彿對安陵容的表現(xiàn)十分滿意。
甄嬛看著殿中的安陵容,眼神複雜。她聽出了那歌聲裡刻意壓抑的顫抖,也看到了那過於素淨的裝扮。這位安妹妹,似乎總能在絕境中,找到一種看似卑微、卻最能觸動人心的方式。
一曲終了,餘音嫋嫋。
安陵容伏地不起,聲音微喘:“臣妾技拙,污了皇上、皇后娘娘及各位姐姐聖聽?!?/p>
皇帝沉默了片刻,方才開口,聲音聽不出太多情緒:“起來吧。曲子選得不錯,嗓音……也尚可。”他頓了頓,對蘇培盛道:“賞。”
沒有過多的讚美,但那一句“尚可”和一份賞賜,已然表明了態(tài)度。在這後宮,能得到皇帝一句“尚可”,已是許多低位妃嬪求之不得的恩典。
“謝皇上恩典!”安陵容叩首謝恩,退回座位時,腳步甚至有些虛浮,彷彿剛才用盡了全部力氣。
她知道,她成功了。她既完成了皇后的任務,沒有搞砸,又沒有表現(xiàn)得過於出挑,引來華妃等人的即刻打壓。皇帝那一絲因歌聲和香氣而起的、微弱的憐憫與好感,如同風中燭火,但至少,她為自己爭取到了一點點喘息的空間,也在皇帝心中,留下了一個比“完全透明”稍深一點的印記。
這印記是福是禍,尚未可知。
但對安陵容而言,能在皇后鋪設的獨木橋上走出第一步,且沒有立刻掉下去,已是現(xiàn)階段最大的勝利。
夜深散宴,她回到延禧宮,卸下偽裝,看著鏡中自己平靜無波的眼睛。
歌聲之路已開,她別無選擇,只能在這條路上,繼續(xù)如履薄冰地走下去。而她的“茍道”,也必須適應這新的局面,在有限的展示與絕對的低調之間,找到那微妙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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