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風(fēng)還帶著盛夏尾巴的燥熱，吹得教室窗外的香樟葉子嘩嘩作響。嶄新的課本散發(fā)著油墨味，前排女生頭發(fā)上傳來淡淡的橘子洗發(fā)水香氣，一切都提醒著林序，這是一個全新的開始。講臺上，班主任的聲音溫和卻遙遠，他坐得筆直，指尖卻無意識地摳著課本封膜的邊緣，留下幾道淺淺的白痕。

課間操的哨聲尖銳地劃破空氣，人群像潮水般涌出教室。林序被人流裹挾著，茫然地移動，陌生的校服，陌生的面孔，竊竊私語和打量的目光像細密的針，扎在裸露的皮膚上。他下意識地摸向口袋，那里空蕩蕩的，手機在入學(xué)時就被要求鎖進儲物柜。一種孤立無援的恐慌感細細地蔓延開來。

他需要一個地方喘口氣。

教學(xué)樓頂層的男廁相對僻靜。他推開那扇有些掉漆的綠色木門，一股消毒水和淡淡煙味混合的氣息撲面而來。確認幾個隔間門下都沒有腳，他閃身進了最里面那一間，反手扣上了插銷。狹小的空間將他與外面的喧囂暫時隔絕，他背靠著冰涼的隔板，緩緩?fù)鲁鲆豢跐釟狻?/p>

就在這時，外面?zhèn)鱽砹四_步聲，不止一個人。緊接著，是一個他熟悉到骨子里的聲音，帶著一點漫不經(jīng)心的笑意。

“行了，就這兒吧，清凈。”

是江臨。

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林序幾乎要立刻出聲喊他，手指都已經(jīng)按在了插銷上。能在陌生的地方立刻聽到唯一熟悉的聲音，這種慰藉幾乎讓他鼻尖發(fā)酸。

然而，江臨接下來的話，讓他所有的動作和聲音都凍結(jié)在了原地。

那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他從未聽過的，淬了冰似的冷漠和……厭惡。

“還能有誰，林序那個蠢貨唄?！?/p>

自己的名字被這樣輕蔑地吐出，像是一記無聲的重錘，狠狠砸在林序的耳膜上。他渾身一僵，血液似乎都在瞬間停止了流動。

外面安靜了一瞬，只有打火機擦燃的輕微咔噠聲。另一個男生帶著點戲謔的聲音響起：“喲，臨哥，就是你那個小跟班？轉(zhuǎn)來我們這兒了？我看你平時對他不是挺上心的嘛，護得跟什么似的。”

江臨嗤笑一聲，那笑聲尖銳地刮擦著林序的神經(jīng)。

“不上心點，怎么讓他死心塌地？看著他每天擺出一副可憐巴巴、全世界都欠他的樣子就煩?！彼D了頓，吸了一口煙，再開口時，語氣平淡得令人膽寒，“他最好永遠別知道，他爸當年是怎么沒的?！?/p>

林序的呼吸驟然停止，瞳孔猛地收縮。

“嗯？”旁邊的男生顯然來了興趣。

“我家逼的?！苯R吐出一口煙圈，聲音透過薄薄的隔板，清晰得如同毒蛇的信子，鉆入林序的耳朵，“要不是他家那破公司不肯讓路，我爸也不會下死手。嘖，說起來，他爸跳樓那新聞，還是我第一個拿給他看的，你們是沒看見他當時那表情……”

后面的話，林序聽不見了。

巨大的耳鳴聲淹沒了一切。世界在他眼前扭曲、旋轉(zhuǎn)，然后轟然倒塌。廁所隔間陳舊的淡黃色木板紋路，在他視野里模糊成一片骯臟的色塊。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鐵銹般的腥味在口腔里彌漫開，才勉強遏制住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嗚咽。

爸爸……跳樓……血泊里那只蒼白的手……江臨慌亂跑來找他，臉上是和他一樣的驚恐與淚水，緊緊抓著他的胳膊，聲音顫抖地說“序哥，別怕，還有我”……

全是假的。

那些陪伴，那些維護，那些深夜里的安慰，那些信誓旦旦的“永遠”，全是精心編織的謊言。他像個傻子，在仇人編織的溫柔陷阱里，沉溺了整整十年。

他顫抖著手，幾乎是憑著本能，摸索著從校服內(nèi)側(cè)一個隱蔽的口袋里，掏出了偷偷帶進來的備用手機。冰涼的機身沾了他掌心的冷汗。他笨拙地解鎖，屏幕亮起，刺眼的光讓他瞇了瞇眼。

最先跳出來的，就是和江臨的聊天界面。

最后一條消息，停留在昨天深夜。

【江臨：新學(xué)校報到的東西都檢查好了沒？別丟三落四的。有人欺負你立刻告訴我，別自己忍著。我永遠在?！?/p>

“我永遠在?！?/p>

那五個字此刻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眼睛生疼。

外面的說笑聲和腳步聲漸漸遠去，廁所門“哐當”一聲被關(guān)上，四周恢復(fù)了死寂。

林序還維持著那個僵硬的姿勢，背靠著隔板，一動不動。眼淚毫無預(yù)兆地滾落，大顆大顆地砸在手機屏幕上，暈開了那幾個虛偽的字。他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只是死死盯著那一片模糊的光，直到視線徹底被淚水淹沒。

他抬起手，用校服袖子狠狠擦過眼睛，動作粗魯?shù)貌浼t了眼周的皮膚。

然后，他低下頭，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緩慢卻堅定地移動。

【江臨：放學(xué)老地方見？帶你去吃那家你念叨很久的冰店?！?/p>

他看著這條幾分鐘前剛發(fā)來的，尚帶著一絲余溫的邀請，手指懸在虛擬鍵盤上方，微微顫抖。

半晌，他動了。

一個字，一個字地敲下回復(fù)。

【林序：好。】

按下發(fā)送鍵的瞬間，他臉上所有的脆弱和痛苦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他拉開隔間門，外面空曠的廁所里，只有洗手池未關(guān)緊的水龍頭，在滴滴答答地落著水珠。

他走到洗手池前，擰開水龍頭，用冰冷刺骨的水一遍遍沖洗著臉。抬起頭，鏡子里映出一張濕漉漉的、蒼白的臉，和一雙黑沉沉的、沒有任何光亮的眼睛。

那里面，有什么東西已經(jīng)徹底碎裂了，然后，在一片廢墟之中，某種冰冷堅硬的東西，正在悄然凝結(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