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忘了你,雪會替我記住?!?
大胤元熙三十三年的冬,比往年來得早。十月初,上京城的屋脊已覆了薄雪,像誰不小心打翻了鹽罐,白得刺目。護城河水尚未凍實,浮冰相撞,發(fā)出細碎的裂聲,仿佛有人在河底輕輕嘆息。
更鼓敲過三更,皇城東南角的“司天監(jiān)”仍亮著燈。銅漏滴答,燈花“啪”地爆了一聲,驚起案前伏睡的小監(jiān)。他揉眼,卻見值房的紙窗上投出一道削瘦的影子——那影子脊背筆直,肩背微弓,像一張拉滿的弓,隨時會斷。
屋里的人叫沈雪霽,官居監(jiān)正,卻是個女子。
三年前,她以一卷《乾象九執(zhí)論》震動了整個欽天監(jiān),把“女流不得觀星”的祖制撕出一道口子;兩年前,她于冬祀大典前夜,推算出“熒惑守心”之局,救了太子殿下一命,從此名動帝闕??山褚梗罩呛?,遲遲落不下最后一筆。
案上攤著一紙新擬的星表——《元熙三十三年熒惑退行新測》。只差一句批注,便可封印呈御。可她指尖顫得厲害,墨汁滴在“退”字上,暈成一只張牙舞爪的小獸,像要把她吞了。
她在害怕。
因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太子蕭庭生此番北巡,根本不該歸來。
——“熒惑退行,主兵戈起于蕭墻,儲君當避西北?!?
這是三個月前,她親口對皇帝說的。
可蕭庭生還是走了。
十日前,北境急報:太子巡視雁門關,遇韃靼夜襲,副將殉國,太子失蹤。
消息傳回,皇帝當場嘔血,朝堂一夜雪白了頭。而沈雪霽,只是把自己關進值房,反復推演那道她已推演過一千次的星盤。每一次,都是同一個結果——
“天狗蝕日,紫微暗移,北辰失柄,儲君……無歸?!?
她救過他一次,卻救不了第二次。
窗外,雪聲驟緊。
值房的門被推開,寒風裹著雪渣子卷進來,吹得燭火東倒西歪。內侍總管福祿拎著一盞羊角燈,尖著嗓子:“沈大人,陛下口諭——宣您即刻入太極宮?!?
沈雪霽抬頭,眼底血絲縱橫,卻極輕地應了一聲:“臣,領旨?!?
她起身時,膝上那本《乾象九執(zhí)論》“啪”地掉在地上,書頁翻開,正壓著一張泛黃的箋紙。箋上墨跡早干,只寥寥兩行——
“若我死在北地,別告訴她。”
“若她問起,就說……我娶了別人?!?
落款是“庭生”,元熙三十年春。
沈雪霽彎腰拾起,將那張紙重新夾進書頁,動作溫柔得像在撫摸誰的眉眼。然后,她摘下壁上狐裘,仔細系好,把官帽壓得極低,低得幾乎看不見眼睛。
出值房時,她回頭望了一眼。
那一眼,像在與誰告別。
——
太極宮深處,龍涎香混著藥味,濃得發(fā)苦。
皇帝半倚龍榻,面色青白,唇角卻噙著笑,那笑浮在皮上,冷得瘆人。
“沈卿,”他聲音嘶啞,“朕記得,你曾言太子若去北地,必亡?!?
沈雪霽跪于階下,背脊筆直:“臣,死罪?!?
“死?”皇帝輕咳,咳出一口血,卻笑得愈發(fā)溫和,“朕若殺了你,太子便能回來,朕即刻剮你三千刀??呻拗溃夭粊砹?。”
他抬手,內侍捧上一只鎏金錦盒?;实巯崎_,盒中靜靜躺著一枚龍紋玉玦,斷口鋒利,像一彎冷月。
“這是太子自幼佩戴的‘止水’,昨夜自雁門關送回,染了血,卻不見尸。”皇帝合上盒蓋,聲音低得近乎耳語,“沈卿,朕要你親自去北境,把太子給朕帶回來——活的,朕要見人;死的,朕要見尸。”
他頓了頓,忽而俯身,一把攥住沈雪霽的下頜,強迫她抬頭。
“若二者皆不得——”皇帝的笑容終于崩裂,露出森森白齒,“你便替他,留在北地。今生今世,不許再踏入玉門關一步?!?
沈雪霽的喉骨被掐得咯咯作響,卻一聲不吭。她望著皇帝,眼底映著燭火,像兩簇將熄未熄的星。
良久,她叩首,額頭抵在冰冷的金磚上,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臣……領旨?!?
——
五更鼓響,城門未開。
沈雪霽披一襲玄狐大氅,立于安定橋下。她身后,是欽天監(jiān)連夜點出的三十名“隨星衛(wèi)”,皆黑衣鐵甲,沉默如碑。
橋下河水潺潺,浮冰撞著她的靴尖,又碎裂開去。
她低頭,從懷中摸出那枚龍紋玉玦,指腹摩挲斷口。血早已沁進玉里,成了暗褐色的紋,像一道愈合不了的傷。
“庭生,”她輕聲道,呼出的白氣轉瞬被風吹散,“我來帶你回家?!?
話音未落,忽有笛聲自遠處高樓飄來,曲調是《折柳》。
她猛然抬頭。
雪幕深處,似有白馬輕裘一閃而過,馬上人回頭,面容被雪色模糊,只余一雙眼睛,黑得發(fā)亮。
沈雪霽心口一窒,拔步追出兩步,卻踩碎冰面,險些跌入河中。
再抬眼,長街空空,只剩風卷雪刃,割得她雙頰生疼。
她怔了片刻,忽地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
“幻覺……”她喃喃,“沈雪霽,你竟也有今日?!?
轉身時,她沒發(fā)現(xiàn),河對岸的柳枝上,系著一條褪色的紅綾,被雪打濕,沉甸甸地墜著,像一截斷掉的姻緣。
——
六日后,北境。
雁門關外,風雪怒號。
沈雪霽站在關樓最高處,遠眺蒼茫。天地一色,唯余灰白,連殘旗都凍成了冰塑。
隨星衛(wèi)來報:“大人,崖下發(fā)現(xiàn)太子戰(zhàn)靴,靴底嵌有龍紋金釘,確屬御賜。”
她接過那只靴,指尖觸到靴筒內側,忽然一頓。
那里,用極細的刀尖刻著一行字——
“沈雪霽,別來?!?
她認得那筆劃,是蕭庭生的手書。他慣來用左手寫字,最后一捺總愛拖得長長的,像一把不肯收鞘的劍。
風雪撲打在她臉上,化成水,又結成冰。
她攥緊那只戰(zhàn)靴,指節(jié)青白,聲音卻平靜得可怕:
“傳令下去——”
“生要見人,死要見尸?!?
“若二者皆不得——”
她抬頭,望向更北的遠方,那里,雪原無垠,像一張巨口,吞過多少白骨與癡心。
“我便替他,留在北地。”
——
是夜,沈雪霽宿于關樓。
她夢見元熙二十七年的春,上京花開,她偷溜出欽天監(jiān),在御苑墻角放風箏。風箏斷了線,落入杏花深處,她鉆進去撿,卻撞見一個少年。
少年著朱袍,鬢若刀裁,手里握著她的風箏,笑得牙尖嘴利:
“小道士,你的龍把我的鳳纏住了,如何賠我?”
她那時女扮男裝,臉一紅,惡聲惡氣:“龍鳳本是一對,誰纏誰還不一定!”
少年大笑,折下一枝杏花別在她耳后,聲音低而促狹:
“那便纏一輩子,可好?”
夢中,杏花雪落,少年伸手來接,卻接了一掌的血。
她驚醒時,窗外正有雁聲過,凄厲如哭。
沈雪霽起身,推窗,但見月色如刀,照得關外萬頃雪原一片慘白。
她忽然想起,自己忘了告訴他——
那年杏花疏影,她并非初見他。
她早在欽天監(jiān)的星盤上,見過他的命。
——“紫微暗移,北辰失柄,遇沈可活,離沈必亡?!?
她以為,自己可逆天改命。
卻原來,命是改了,只是改了她的。
——
遠處,更鼓三聲。
沈雪霽披衣下階,獨自走向關外。
雪沒過膝蓋,每一步都踩碎自己的呼吸。
她停在崖邊,俯身,將那只戰(zhàn)靴埋進雪中,又解下腰間玉佩,一并放入。
玉佩是太子妃的聘禮,她沒來得及戴。
“庭生,”她輕聲道,聲音散在風里,“你騙我。”
“你說,若你死了,便娶了別人?!?
“可你知不知道——”
她跪在雪里,額頭抵著冰冷的靴面,淚終于落下。
“我寧可你娶了別人,只要你活著?!?
風忽然大作,卷起雪塵,像無數(shù)白蝶撲火。
雪霧深處,似有馬蹄聲,由遠及近。
沈雪霽抬頭,淚眼朦朧中,只見一匹黑馬破雪而來,馬上人玄甲朱袍,獵獵如火。
他勒馬于她十步之外,掀盔,露出一張滿是風霜的臉。
那臉,與夢中少年重疊,又陌生得像從未相識。
他看著她,聲音沙?。?
“沈雪霽,我來娶你?!?
“——以山河為聘,白骨為媒。”
“你可愿嫁?”
雪落無聲。
沈雪霽跪在地上,淚凝成冰。
她張了張口,卻發(fā)不出聲音。
良久,她笑,笑得血從唇角溢出,滴在雪上,開成一朵小小的紅梅。
“蕭庭生,”她輕聲答,“你來晚了?!?
——
第一章·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