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黎瑤第一次意識到“窮”是一種原罪,是在小學三年級那個秋末的早晨。教室的窗欞被霧氣糊成一層灰白的膜,陽光透進來像被稀釋的牛奶,軟綿綿地淌在課桌上。班主任抱著一摞新校服進來,讓每人交二百三十五塊。全班五十四個人,五十三只手齊刷刷舉起來,只有她把手塞進抽屜深處,指尖摳著一塊翹起的木刺,直到摳出血。那天她穿了弟弟不愛穿早已很短的淡藍色舊襯衫,袖口磨得發(fā)亮,像兩片被歲月拋光的貝殼。放學時,后排的男生突然把鋼筆甩到她背后,墨水濺成一只張牙舞爪的烏鴉,全班哄笑,有人喊:“溫黎瑤,你家連烏鴉都買不起吧!”她站在原地,覺得那笑聲像一桶冰水,從頭頂灌到腳跟,把骨頭縫都凍出裂紋?;氐郊?,母親正在灶臺前炒白菜,鍋鏟刮著鐵鍋,聲音刺耳。她張了張嘴,最終沒提校服的事,只把書包往床底一塞,像把自己也一并藏進去。夜里,她躺在吱呀作響的竹床上,聽老鼠在房梁穿梭,忽然明白:貧窮不是一件可以脫下的舊衣,而是一枚嵌進皮肉的倒刺,越掙扎,血越淋漓。
小學畢業(yè)那年,學校組織去市里科技館,車費加門票四十五元。她沒去,一個人留在教室,把窗戶推開一條縫,看操場上飄揚的校旗,紅得刺眼。那天她第一次寫“遺書”,用半截鉛筆頭,在作業(yè)本最后一頁寫: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就不用再交錢。寫完后她撕下來,折成一只小船,放進學校后面的臭水溝,看著它載著自己輕飄飄的絕望,一路撞到垃圾堆,沉沒。初中三年,她學會把背躬成一只蝦米,貼著墻根走路,把呼吸調到最輕,仿佛只要體積足夠小,就能躲過所有惡意??善哿柘癯毖?,從不因她的縮小而退散。她們在她飯盒里倒洗過毛筆的污水,把嚼過的口香糖黏在她發(fā)梢,逼她跪在地上學狗叫。她照做,因為反抗意味著更漫長的圍剿。只有一次,她差點還手。那天她們把她堵在女廁所,用打火機燒她劉海,火苗舔到眉毛,滋啦一聲,空氣里飄出蛋白質焦糊的甜腥。她抄起拖把掄過去,鐵柄撞在其中一人鎖骨,發(fā)出悶響。對方愣了半秒,隨即爆發(fā)出更尖銳的笑:“窮鬼會咬人了!”那一拖把換來的是通報批評、記過、母親當著全班的面鞠躬道歉。夜里,母親用縫紉機給她改校服,嗒嗒聲像一梭子子彈,把她僅剩的尊嚴打得千瘡百孔。她抱著膝蓋坐在床角,想起白天母親弓著的腰,忽然覺得貧窮不僅倒刺,還是一條鎖鏈,一端勒住她的脖子,一端拴住母親的腳踝,誰都逃不掉。
高考前夜,學校停了電,全班點起蠟燭復習。她坐在最后一排,燭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墻上,巨大、搖晃,像一只要破墻而出的怪獸。她盯著影子,第一次生出僥幸:也許明天,只要分數(shù)足夠高,就能逃出這座小鎮(zhèn),逃出所有蘸著鹽水的記憶。成績出來,她比一本線高二十七分,卻報了所省城二本,因為學費便宜。填報志愿那天,她坐在網(wǎng)吧角落,屏幕的藍光照得臉色發(fā)青,像一尾被撈上岸的魚。她把所有志愿都勾了“服從調劑”,鼠標咔噠一聲,像給過去十五年蓋上棺材釘。大學四年,她靠助學貸款和兩份兼職活成一只陀螺。白天在教室最后一排記筆記,晚上在便利店搬貨,凌晨兩點蹲在宿舍走廊,借著應急燈寫論文。室友打呼嚕的聲音穿過門板,像遠處傳來的悶雷,她抬頭看窗外,月亮掛在電線之間,像被誰隨手釘在那里的一元硬幣,冷而薄。她以為自己早已煉成銅墻鐵壁,可大三那年,還是出了意外。那天她正在便利店理貨,門口風鈴響,進來一個小學同學——當年用墨水甩她的男生,已經(jīng)長成穿西裝打發(fā)膠的大人。對方認出她,故作驚訝:“喲,這不是我們班的小乞丐嗎?”他聲音不高,卻像有人在她耳膜里敲鑼,震得她手腳發(fā)麻。她低頭繼續(xù)搬箱子,一箱礦泉水,二十四瓶,很重,抱起來時手臂青筋暴起,像要破皮而出。那一刻她忽然明白:時間從未替她清算,只是把欺凌換了一張臉,戴到成人世界。
畢業(yè)后,她進入省城一家做外包的私企,三百多號人擠在開放式寫字樓,空氣里常年飄著速溶咖啡和焦慮的酸味。工位是灰色隔板圍成的鴿子籠,她的位置靠窗,窗外是另一條更寬的馬路,車聲如潮,卻傳不進來,像被玻璃吸掉。第一天報到,HR遞給她一張工牌,塑料殼,尼龍繩,印著“溫黎瑤 運營支持”。她把工牌掛到脖子,繩子勒在頸椎第三節(jié),像給命運又加一道箍。公司節(jié)奏像被鞭子抽打的陀螺,項目一個疊一個,需求永遠“昨天就要”。她學會把哈欠咽回肚子,把夜宵塞進胃袋,把委屈折成更小的方塊,塞進肺葉深處。凌晨一點的寫字樓燈火通明,像一座漂浮在海上的玻璃棺材,她坐在其中一格,屏幕右下角的時間跳到01:59,眼皮像灌鉛,卻不敢合。因為合眼意味著明天早會上,主管會用溫柔的嗓音說:“黎瑤,這個數(shù)據(jù)為什么還沒跑完?”那溫柔像鈍刀,割人不見血,卻最疼。她升過一次職,從“支持”變成“專員”,工資漲八百,工作量翻三倍。那天她給母親打電話,母親正在菜市場收攤,背景音是此起彼伏的吆喝。她說:“媽,我升職了。”母親笑了,聲音透過電流沙沙響:“女孩子那么努力干嘛?能給你弟賺夠彩禮就行了,早點找個有錢的嫁了?!彪娫拻炝?。她站在消防通道,手指無意識地摳墻皮,石灰粉簌簌落,像一場無聲的雪。她忽然想起高三那年,自己寫在作業(yè)本上的“遺書”,如今那頁紙早爛在臭水溝,可爛不掉的,是骨子里那份隨時會蘇醒的窒息。
2025年的國慶,城市被紅旗和燈籠裝點得像個濃妝卻掩不住倦容的女人。九月三十號晚上,部門群發(fā)通知:主管空缺,內(nèi)部競聘,節(jié)后就述職。她盯著屏幕,指尖冰涼,像握住一塊正在融化的冰。她想起自己二十七歲,工齡五年,存款六萬,母親甲狀腺結節(jié)還沒去復查,弟弟結婚彩禮還差八萬。她把手機反扣在桌面,屏幕的光被瞬間掐滅,像有人給命運按了暫停。那晚她留下加班,整層辦公室只剩中央空調的嗡鳴,像巨獸在暗處磨牙。她把PPT改到第五版,數(shù)據(jù)圖一張一張拉坐標軸,顏色調到最刺眼,仿佛越鮮艷就越能掩蓋她眼下的青黑。凌晨兩點,她去茶水間沖第三杯速溶黑咖,熱水沖下去,粉末迅速溶解,像一場微型雪崩。她端著杯子回工位,忽然一陣心慌,心跳像脫軌的列車,撞得胸腔生疼。她坐下,深呼吸,打開抽屜找速效救心丸,卻先摸到一張泛黃的照片——小學畢業(yè)照,她站在最后一排,臉被前排同學擋住一半,只剩一雙眼睛,黑而亮,像兩粒被世界遺忘的煤渣。她盯著照片,忽然想起自己已經(jīng)很多年沒哭過,最后一次是母親用縫紉機給她改校服那天。她以為眼淚早被熬干,可此刻眼眶卻涌出溫熱的液體,砸在鍵盤上,滴答,像給PPT加了一行無人讀懂的注腳。
三點二十分,她改完最后一頁,按下保存,屏幕彈出“正在上傳云端”,進度條像一條緩慢蠕動的蟲。她靠在椅背,頸椎發(fā)出咔噠一聲,像老舊的門閂終于歸位。她抬頭看窗外,天幕被城市燈光映成暗紅色,像一塊被反復揉搓的傷口。她忽然想起小學科技館那天,自己折的紙船,想起初中被燒糊的劉海,想起大學便利店那箱礦泉水,想起入職那天勒住脖子的工牌繩……記憶像開閘的洪水,瞬間淹到她胸口。她張開嘴,卻發(fā)不出聲音,只覺心臟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攥住,越攥越緊,越攥越緊——砰!仿佛有什么東西在胸腔里炸開,世界驟然安靜,屏幕上的進度條卡在99%,光標仍在閃爍,像一顆不肯熄滅的小星。她的身體慢慢滑下去,額頭抵住鍵盤,一串亂碼出現(xiàn)在PPT標題頁:
wwwwwwwwwwwwww……像一串未完成的嗚咽,又像一條通往未知的密碼??照{出風口的風吹動她額前的碎發(fā),露出眉梢一道淺色的疤,那是初中時被打火機燎傷的痕跡,多年過去,早已不痛,卻在這一刻悄然裂開,滲出比夜色更濃的黑暗。
燈,還亮著;屏幕,還亮著;城市,還亮著。只是再亮,也照不醒一個被貧窮和疲憊雙重碾碎的靈魂。她的手機在桌面震動,屏幕亮起,是母親發(fā)來的語音:“阿瑤,放假回來嗎?給你留了土雞蛋?!蔽⑿艌D標閃動,像一顆不肯安息的流星,劃破凌晨四點的天際,最終沉入永無止境的靜默。
作者天上飄來四個字
未
完
待
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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