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簡幸是被簡茹吵醒的。
“惡人自有天收,死就死了,還來告訴我干什么?惡心誰呢?”
簡茹這是在說簡幸那個素未謀面的姥爺,簡國勝。
別人都是家丑不可外揚,可到了簡茹這里,她不僅要揚,還要揚得人盡皆知。
她也不顧忌簡幸還小就避開些,以至于簡幸昨晚做了一整夜夢,夢里全是簡茹念叨的那些陳年往事。
恍若一個旁觀者,簡幸冷眼看著簡家人亂作一團,最后看到簡國勝推開姥姥,一個人越走越遠。
那個年代沒有離婚,所以簡國勝這叫拋妻棄女。
“哈!這也算遭天譴了吧!”簡茹的聲音說不上得意,但算得上陰陽怪氣。
差不多吧,只不過不是被雷劈死的,而是被洪水卷走的。
當?shù)嘏挪樗劳鋈藛T,盡心盡力地把名單送到了和縣簡茹的手里。
因為這事,簡茹罵了快半個月。
“行了,再把簡幸吵醒了。”是姥姥的聲音。
“行什么行?你不會還惦記著他吧?喲,人家惦記你有一分沒有?有這閑心,不如多操心操心自己還能活幾年?!焙喨阏f話難聽,跟親媽也不例外。
聽到這里,簡幸嘆了口氣,起身出去。
簡茹看到簡幸也沒什么“尷尬臉”,只是問她想吃什么,簡幸說:“都行?!?/p>
姥姥本來在門口坐著,看到她連忙招手道:“快洗臉刷牙,一會兒別耽誤去超市?!?/p>
簡幸今年剛初中畢業(yè),暑假空閑,找了家超市打零工。
簡幸走過去,說:“好。”
姥姥閑著沒事,就在她身邊轉(zhuǎn)悠:“該開學了吧?早點兒跟老板說,別到時候不讓走?!?/p>
“不會,”簡幸把牙刷塞進嘴里,含糊不清地說道,“當初說好做到今天的?!?/p>
“那再堅持堅持,明天早點兒回來?!?/p>
簡幸咬著牙刷點頭。
吃過飯,簡幸照常上午九點到超市收銀,下午五點半結束她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
“行了,拿著錢趕緊走吧,這破天氣,我瞅著一會兒非下雨不可?!?/p>
簡幸聞聲看了眼外面,地面卷起塵土,各種紅色、黑色的食品塑料袋旋轉(zhuǎn)著。
起風了。天色一瞬間暗下來,看著就像晚上七八點的樣子。
確實要下雨了。
“還看啥???不信???”超市老板吊著眼尾哼笑一聲,嘴角溢出濃煙說,“這都是生活經(jīng)驗,學校可不教,最好的和中也不教?!?/p>
“沒不信?!?/p>
簡幸把八張紅色的人民幣卷好放進兜里,又從另一個兜里掏出一張一塊的遞給老板:“拿四個阿爾卑斯。”
她說完也不等老板點頭,直接伸手往糖罐子里抓。
“都掙錢了還拿散的啊?拿一條唄,叔送你?!?/p>
“不用,”簡幸扒拉了兩下,探頭看了一眼,“粉色的沒了嗎?”
“沒了,散的全是這種,”老板瞇眼瞅了一眼,“這啥味?。窟@么難吃嗎?都賣不掉?!?/p>
“焦香原味牛奶?!焙喰易屑毧戳丝刺枪拮樱缓迷購亩道锾统鲆粔K五,“拿一條吧?!?/p>
老板叼著煙,含糊不清道:“都說了送你,瞎客氣。”
簡幸還沒來得及把錢放在柜臺上,耳邊忽然炸開“嘩啦啦”的聲響。
下雨了。饒有心理準備,簡幸也有點兒蒙。
老板看簡幸的表情,有種“過來人”的得意,哼笑一聲道:“得,還是歇著吧?!?/p>
是得歇著了。簡幸閑著也是閑著,她又站進了收銀臺。
老板看她一眼:“不給加班費啊?!?/p>
簡幸把柜臺上的兩塊五毛錢塞進兜里說:“當買糖了?!?/p>
“嘖,”老板也不懂這小孩,年紀輕輕的,怎么這么無趣。
這么大雨,超市沒人。
簡幸無聊,低頭看柜臺里的各種煙盒。
忽然余光里闖入一抹身影,她下意識站直身子抬頭看去,雖然只捕捉到一抹側(cè)影,但是平靜的眼睛里就蕩開了波紋,
那是一個男生,個子很高,穿著白T恤、牛仔褲,肩背濕了一片,低頭撥弄頭發(fā)的時候,后頸凸起的節(jié)段像龍骨。
他動作不大不小,肩胛骨隨之開合。
他的身子很快站直了,隨手把前額的濕發(fā)往后一扒,舉著手機,微喘著說:“雨太大了,你們到了先點菜?!?/p>
“別點多了,浪費”
“知道了,哪次不是我掏?”
雨實在太大了,掩去了男生一半的聲音。
簡幸聽得模糊,不知道是雨聲太大,還是她又耳鳴了。
人的感官大概都是連接著的,聽不清楚以后好像也看不太清楚了。
不是每次都有這種偶遇的機會的。
簡幸沒忍住,雙手按在玻璃柜臺上,探頭往門口看了一眼,
男生恰好在這時回頭。他的動作突然,風一瞬間吹過來,土腥味有些重。
簡幸躲閃不及,眨了下眼睛,表情微怔。
男生笑了笑,走到柜臺前,放了一枚硬幣說:“拿兩包紙?!?/p>
他看過來,簡幸反而躲開了。
“哦,好?!焙喰颐Φ拖卵劬θタ磁赃叢痖_的幾包紙,語氣平常,“哪個牌子?”
“都行,”
簡幸拿了兩包綠色的心相印遞給他。
男生正要接,手機又響起來,他無奈地一笑,跟簡幸說:“放那兒就行。”說著,他又掏出手機走去門口接。
收回手的時候,她捏起了柜臺上的硬幣。硬幣上留有余溫。上面沾著水,弄濕了簡幸的手。
她的心也跟著濕漉漉的。竊喜來得像這場大雨一樣突然。
她指腹用力捏了硬幣兩下,放到了自己兜里,然后又從兜里掏出一張紙幣放進收銀柜里。
她剛推上收銀柜,男生掛了電話折回來問:“有傘嗎?”
簡幸心虛,雖然面上冷靜,瞳孔卻明顯地放大。手也不小心被收銀柜夾了一下。她硬生生、面無表情地忍下這痛意,說:“有,在后面?!?/p>
男生回頭看了一眼,簡幸頓了一下,作勢要從柜臺里出去:“我?guī)氵^去?!?/p>
“不用,”男生笑著說,“不麻煩了?!?/p>
男生挑東西都隨便,很快拿了把傘出來,他一邊低頭搗鼓手機一邊問:“多少錢?”
“九塊?!?/p>
男生“哦”了一聲,下意識去看柜臺,發(fā)現(xiàn)硬幣已經(jīng)被收起來了,他又掏出一張十塊錢遞給簡幸。
簡幸從收銀柜里拿出一張紙幣給他。都是一樣的價值,沒人會計較紙幣和硬幣的差別。
男生更是連看都沒看一眼,直接就塞進了兜里。
那些走鋼絲一般的情緒,只有簡幸自己知道。
大雨依舊,藍格子傘被男生挺拔的身子襯得有些窄小。風把雨吹落在他肩頭,他微微一弓腰,鉆進了雨里。
柜臺里,簡幸滴雨未沾,手心卻濕了個透。她輕輕吐了口氣,正一點點地把緊張和心虛往外散。
老板忽然不知道從哪兒冒了出來,感慨了一句:“小伙子真帥啊?!?/p>
嚇得簡幸呼吸一滯,那口氣半上不下地堵在喉嚨口,眼睛都憋紅了。
“長那么高,是大學生吧,”老板笑著說,“比我兒子還高呢。”
“不是?!焙喰液鋈徽f。
老板“啊”了一聲:“什么不是?”
“他不是大學生,”簡幸說。
老板有些意外:“你認識?。磕銈z剛剛那情況,看著也不像認識?。俊?/p>
“認識,”簡幸看著地面上被踩出來的腳印痕跡,聲音有些低,“我認識他?!?/p>
是他不認識她。
夏天的雨多為陣雨,上一秒還嘩啦啦地下著,下一秒戛然而止。沒幾分鐘,悶熱又席卷而來。
如果不是地面上還有水,簡幸?guī)缀跻詾閯倓偨?jīng)歷的一切只是一場幻覺。
她在路上拆開糖袋,到家發(fā)現(xiàn)家里居然沒人。等天色徹底暗下來,姥姥才和簡茹、呂城一塊回來。
姥姥看到簡幸就往她手里塞東西:“拿著。”
簡幸問:“什么???”
她低頭看手里的袋子,里面有一個小瓶子,隔著袋子看不清楚。正要掏出來,簡茹一邊把三輪車停在院子里,一邊說:“什么花里胡哨的防曬霜。”
“你不是要軍訓嗎?這什么天啊,站在太陽底下曬,還不得曬黑了?”姥姥說,“多涂幾層,小姑娘白白嫩嫩的才好看?!?/p>
簡茹冷笑一聲:“好看?好看能當飯吃嗎?”
姥姥“哎呦”一聲:“煩死啦?!?/p>
“煩?你煩,她敢煩一個試試?”簡茹去廚房,路過簡幸的時候停了一步。她偏頭看簡幸的目光自下而上,打量中帶著窺探,而后她意有所指地說了一句:“上高中了,別以為還是在初中。走錯一步,全家都得陪著你回家種地!”
簡幸沒說話。
“聽見沒?”簡茹問。
簡幸說:“聽見了。”
態(tài)度還算良好,簡茹也還算滿意,但嘴上依然不閑著地罵:“兩巴掌打不出來一個屁,父女倆一個熊樣兒!”
呂誠被罵了十幾年,以前挺習慣的,但這兩年簡幸越來越大,他反而生出幾分不自在來??伤粋€大男人又不會跟女兒交流,只能不尷不尬地說了一句:“沒事,進去試試姥姥買的防曬霜喜不喜歡?!?/p>
簡幸說:“好?!?/p>
姥姥挺開心,陪著簡幸一起,進屋了還在說:“千萬別忘了涂啊,一定要涂?!?/p>
簡幸失笑說:“知道了?!?/p>
姥姥伸手一捏簡幸的臉:“瞧瞧,小姑娘笑起來多好看。”
簡幸又配合地笑了笑。
沒幾天,和中開學,簡幸一大早還沒出門,就被姥姥提醒涂防曬霜。
其實今天不軍訓,只是簡單報個到,涂不涂都無所謂。
但看姥姥那興致勃勃的樣子,簡幸沒舍得掃她的興。
她認認真真涂了一層防曬霜,上午在家給簡茹幫忙,下午三點才去學校。
報到第一天,上午公告欄前還圍得水泄不通,這會兒只有零星幾個人。
公告欄上貼的是分班表,分班按照中考分數(shù),從上往下,每班劃四十或者六十五人。
和中班級分為三種類別,宏志班、過渡班和普通班。宏志班和過渡班每班四十人,普通班六十五人。
“宏志”意為“宏圖寄黨恩,志遠為國強”,班里自然全是成績優(yōu)異的學生,一般能進宏志班的都是中考全縣排名靠前的學生。
過渡班,顧名思義,是從一個階段轉(zhuǎn)變到另一個階段,學校會延續(xù)宏志班的名次,數(shù)一百二十名學生,組成三個班級。剩下的學生全在普通班。
簡幸上初中時在校成績拔尖,考了高中才發(fā)現(xiàn)大家都拔尖,她拼了三年也只勉強夠到過渡班的尾巴。
“簡幸!”有人拍簡幸的肩膀。
簡幸回頭,看到是初中隔壁班的英語課代表許璐,倆人當初同一個英語老師,有點交集。
大概是身邊少有同學考上和中,見到簡幸,許璐有點兒激動:“好巧啊?!?/p>
“是很巧?!焙喰艺f。
簡幸以前性格就不熱情,所以對于簡幸的平淡回應,許璐也沒覺得疏遠,主動問:“你在哪個班?。课矣浀迷蹅z的中考成績差不多,不會在一個班吧?”
簡幸剛剛看分班表格時只看了自己的,沒看別人的。她回答說:“我在3班?!?/p>
許璐驚喜得一瞪眼:“真的呀!我也是!”
簡幸也有點兒沒想到,這次表現(xiàn)出了情緒:“那真的好巧啊?!?/p>
或許是接二連三的巧合讓人覺得有緣,剛剛還存在于兩人之間的細微隔閡立馬消失不見了。許璐直接挽住簡幸的手臂:“太好了,今天可以一起吃飯了?!?/p>
“嗯?”簡幸問,“你不回家嗎?”
許璐問:“你不知道嗎?高中要上晚自習的啊,今晚就開始了?!?/p>
簡幸沒想到自己會錯過這么重大的消息,她問:“已經(jīng)通知了嗎?”
“對啊,”許璐指著一處說,“那里貼的公告,今晚高一全體學生正常晚自習,現(xiàn)在還是夏季時間,晚上六點五十分開始?!?/p>
可是……
“現(xiàn)在不是還不到四點嗎?”簡幸疑惑地問。
許璐“哎呀”一聲:“你就不不想覓一下學校附近的食嗎?我還沒在學校吃過飯呢,感覺好興奮??!”
簡幸沒能理解這種興奮點,但是也同意地點了點頭。
和中是和縣的省重點學校之一,學校的建筑風格和格局幾乎是按照P大一比一復制的。
簡幸和許璐初入新校園,認認真真地把學校逛了個遍。
路過狀元亭的時候,許璐松開簡幸,對著狀元湖雙手合十,一臉虔誠,小聲念叨:“希望我能如愿以償?shù)乜忌现攸c大學。”
她認認真真地念了三遍,推搡著讓簡幸也念。
簡幸無奈:“這又沒用,還不如現(xiàn)在趴這兒多看兩遍題。”
許璐瞬間垮了臉:“你不要再說了,我壓力好大?!?/p>
簡幸笑笑說:“那去書店轉(zhuǎn)轉(zhuǎn),學校里有個書店?!?/p>
“真的嗎?太好了!”
許璐高興得甚至都沒反應過來:剛進學校不到一個小時的簡幸為什么會知道這里有書店?
兩個人沒從原路折返,而是打算沿著湖面上的拱橋過去。結果走到橋中央的時候,一低頭,看到橋的另一條蹲了幾個男生。
這幾個人,有的閑散地靠在樹下,有的揪著柳條蹲在河邊,還有的直接找了塊石頭坐著。他們都穿著和中的藍白校服,后背印著“2008”,是高二的學生。
許璐對重點高中的濾鏡太厚,沒想到這里也會有不學好的學生。大概是她們倆的目光太直接,引得那群男生紛紛看過來。
許璐有些怕,拉了拉簡幸的胳膊,小聲說:“要不我們回去吧?!?/p>
許璐本來以為簡幸會更害怕,因為在她的印象里,簡幸好像沒什么特別要好的朋友。
而且,她們初中的私立學校,那里其實沒多少成績好的學生。大家要么來自鄉(xiāng)鎮(zhèn),在城里沒戶口、沒學籍;要么是在公立學校里惹事生非、被迫轉(zhuǎn)學的,沒有多少人愿意守班主任立下的各種規(guī)矩。
但是三年來,簡幸一直很守規(guī)矩。她是所有人眼中的乖孩子。乖孩子看到壞學生的第一反應就應該是躲??善?,簡幸說了句:“沒事,我認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