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將云州城西浸染得一片沉寂。
“段記羊肉湯”的鋪門早已緊閉,連最后一絲羊膻味也似被夜風吹散。段十三卻沒睡,他搬了那張條凳,依舊四平八穩(wěn)地坐在堂屋中央,手邊的剁骨刀在從門縫漏進的微弱月光下,泛著冷硬的幽光。
他閉著眼,呼吸綿長,像是在養(yǎng)神,又像是在等待著什么。
“咚……咚咚……”
敲門聲響起,不輕不重,恰好三聲。在這萬籟俱寂的深夜,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不合時宜的禮貌。
段十三眼皮都沒動一下,仿佛沒聽見。
門外靜了片刻。隨后,那聲音又響了起來,依舊是三聲,力道和節(jié)奏與之前一般無二。
“咚……咚咚……”
段十三終于緩緩睜開眼,目光清亮,毫無睡意。他歪了歪頭,沖著門口方向,語氣帶著被打擾的不耐:“哪個龜兒?大半夜嚎喪呢?老子這兒不打烊了,喝湯明早!”
門外沉默了一下,一個略顯蒼老,卻中氣十足的聲音傳了進來,語調平穩(wěn),甚至帶著幾分客氣:
“段掌柜,老朽深夜叨擾,并非為湯。實有要事相詢,還請行個方便。”
這聲音不高,卻穿透門板,清晰地落在段十三耳中,顯出來人內力不俗。
段十三嗤笑一聲,屁股都沒挪一下:“有屁快放,隔著門說。老子被窩暖和,懶得起來?!?/p>
門外之人似乎沒料到他會如此回應,頓了一頓,才繼續(xù)道:“既如此,老朽便直言了。聽聞昨日驚馬沖攤,掌柜的露了一手精妙功夫,斃馬于瞬息之間。不知掌柜的師承何處?與三十年前那位名動江湖的‘血手人屠’段天狼,可有淵源?”
“血手人屠”四個字,如同一聲驚雷,在這小小的鋪面里無聲炸響。
段十三臉上的憊懶神色絲毫未變,他掏了掏耳朵,對著門口方向啐了一口:“我呸!什么屠不屠的,老子殺羊的!段天狼?沒聽過!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云州城西賣羊肉湯的段十三!你們這些跑江湖的是不是閑得蛋疼?看誰都像隱世高手?”
他罵得粗俗,語氣里的不耐煩幾乎要溢出來:“趕緊滾蛋!再吵吵,信不信老子拎洗腳水潑你?”
門外徹底沒了聲息。那老者似乎也被他這混不吝的架勢給噎住了,半晌沒有回應。只有夜風吹過門縫,發(fā)出細微的嗚咽聲。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得那老者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隨風傳來:“……既如此,是老朽唐突了。掌柜的好生歇息。”
腳步聲響起,漸行漸遠,終是消失在夜色深處。
段十三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又坐了片刻,確認外面再無聲響,這才慢慢站起身。他走到門邊,并未開門,只是將耳朵貼近門板,仔細聽了聽外面的動靜。
寂靜無聲。
他踱回條凳邊,卻沒有再坐下,而是拎起了那把剁骨刀,在手里掂了掂?;璋抵?,他臉上那玩世不恭的神情漸漸斂去,眉宇間籠罩上一層淡淡的陰郁。
“血手人屠……”他低聲重復了一遍這個名號,嘴角扯出一絲冷峭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譏諷?!瓣幓瓴簧ⅰ!?/p>
他抬頭,透過窗戶的縫隙望向外面沉沉的夜空。云層厚重,不見星月。
這夜,還長得很。
而某些被歲月塵封的過往,似乎正被人用笨拙卻又執(zhí)著的方式,一點點地撬開縫隙。這小小的羊肉湯鋪,已然成了風暴眼中,那片刻的、虛假的寧靜。
段十三將剁骨刀重新放在手邊,吹熄了柜臺上那盞為他留的油燈,鋪子徹底陷入黑暗。他依舊坐在條凳上,像一尊融入了夜色的石雕,只有偶爾劃過黑暗的精光,顯示出他并未沉睡。
他在等。
等下一個不速之客,或者,等一個不得不亮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