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第一人民醫(yī)院心臟中心的午后，消毒水的味道混著窗外斜斜照進來的陽光，落在季涔愔的白大褂上。她剛結(jié)束一臺長達八小時的復雜先心病修復術(shù)，摘下口罩時，額前的碎發(fā)已被汗水浸透，白皙的臉頰泛著術(shù)后的薄紅，唯有那雙杏眼，依舊清亮得透著專業(yè)的篤定。

“季醫(yī)生，可算忙完了！”護士小林快步走來，遞上溫水和一份緊急病歷，“剛從急診轉(zhuǎn)來個患兒，五歲，法洛四聯(lián)癥合并肺動脈高壓，早上突發(fā)缺氧昏迷，家屬跑了兩家醫(yī)院都沒收，托關(guān)系找到咱們院，院長直接指定你接手。”

季涔愔是醫(yī)院心內(nèi)科學界的青年領(lǐng)軍人物，留洋博士畢業(yè)，手握多項先心病研究專利，經(jīng)手的重癥病例沒有上百也有幾十。她擰開瓶蓋喝了兩口，指尖快速翻閱病歷：“家屬情況？術(shù)前核心檢查做了哪些？”

“就孩子媽媽陪著，叫蘇晴，情緒快崩了，一直在ICU外哭。只做了基礎(chǔ)心電圖和心臟彩超，增強CT和血氣分析還沒來得及做，患兒現(xiàn)在還在鎮(zhèn)靜狀態(tài)。”

蘇晴，這個名字季涔愔一直記得，記憶中是個溫柔的模樣，是季恒峰喜歡的類型。

季涔愔點點頭，將水杯放在護士站：“帶我過去?！?/p>

ICU外的家屬等候區(qū)，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棉質(zhì)連衣裙、眼眶紅腫的女人正來回踱步，手里緊緊攥著一個磨得掉毛的奧特曼玩偶。看到季涔愔過來，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撲上前，死死攥住季涔愔的手腕：“季醫(yī)生！您就是季醫(yī)生對不對？求您救救我兒子！他才五歲，不能有事啊……”

“您先冷靜，我先查看孩子情況，有結(jié)果立刻和您溝通?！奔句箰州p輕抽回手，語氣沉穩(wěn)溫和，幾句話便讓蘇晴的情緒稍稍平復。換上無菌服走進ICU，病房里的光線調(diào)得柔和，五歲的小男孩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泛著不正常的青紫色，小小的眉頭擰成一團，即使在沉睡中，呼吸也帶著細微的急促，胸口隨著呼吸輕輕起伏。

季涔愔放輕腳步走到床邊，剛要俯身查看監(jiān)護儀上的心率和血氧數(shù)據(jù)，目光無意間掃過男孩的臉，腳步猛地頓住，指尖下意識攥緊了病歷夾。

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傳來一陣莫名的鈍感。

她緩緩蹲下身，視線定格在男孩的眉眼上。挺翹的鼻尖，微抿的薄唇，尤其是眼尾微微上挑的弧度，竟和自己有五分相似。這種相似不是偶然的輪廓重合，而是深入骨相的契合，像極了她年少時放在抽屜里的舊照片——那時她也是這般眉眼，只是少了男孩的稚嫩，多了幾分倔強。

“季醫(yī)生？患兒血氧飽和度剛回升到89，心率偏慢，每分鐘52次?！盜CU護士的聲音適時響起，拉回了季涔愔的思緒。

她壓下心頭的異樣，指尖搭上男孩的手腕，感受著微弱卻規(guī)律的脈搏，目光仍忍不住在他臉上停留了兩秒?！熬S持當前氧濃度，立刻安排心臟增強CT和動脈血氣分析，通知心外科、麻醉科四十分鐘后開會，討論手術(shù)方案?！彼谅暦愿?，語氣里已不見剛才的恍惚，只剩醫(yī)者的嚴謹。

走出ICU，季涔愔看向蘇晴，刻意保持著專業(yè)距離：“我是主治醫(yī)師，孩子目前病情不穩(wěn)定，肺動脈高壓情況棘手，必須盡快手術(shù)。我需要了解他的詳細病史，包括之前檢查治療的所有資料。手術(shù)簽字和后續(xù)費用、護理都需要直系親屬配合?！?/p>

“資料都在這里?！?/p>

看著資料上熟悉的簽字，“季恒峰”三個字曾是她求了好久才能求來的在試卷上的簽字，她的父親季恒峰，是本地小有名氣的地產(chǎn)商，在她16歲那年，因為婚外情和母親離婚，轉(zhuǎn)身就和第三者組建了家庭。她跟著母親生活，從那以后就拉黑了季恒峰所有的聯(lián)系方式，再沒見過他，也從未聽說他還有別的孩子。

“季恒瑞這個名字，是他父親取的？”季涔愔狀似隨意地問，聲音平靜無波，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的猜測已泛起漣漪。

蘇晴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點頭的動作有些遲疑：“是……是他取的，說希望孩子能有恒心，平平安安長大?！?/p>

季涔愔的指尖在“恒”字上輕輕劃過，她壓下翻涌的情緒，將報告收好：“我會盡快擬定手術(shù)方案，有消息第一時間通知您。您先找地方休息，保持體力才能照顧孩子?！?/p>

回到醫(yī)生辦公室，季涔愔剛把資料攤在桌上，手機就響了。屏幕上跳動著“許南帆”三個字，她的眉眼瞬間柔和了幾分。

“忙完了？”電話那頭傳來許南帆溫潤的聲音，帶著一絲笑意，“晚上訂了你愛吃的那家粵菜館，忙完告訴我，我去接你。”

季涔愔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發(fā)脹的太陽穴，聲音帶著術(shù)后的沙啞：“可能去不了了，剛接了個重癥患兒，情況很棘手，晚上要開會討論手術(shù)方案。”

“又這么拼？”許南帆的語氣里帶著心疼，“那我下班買了吃的給你送過去？順便等你忙完，送你回家?！?/p>

“不用啦，醫(yī)院這邊事情多，你過來也不方便。”季涔愔下意識拒絕，她不想讓許南帆來醫(yī)院，更不想讓他知道季恒瑞的存在——她怕牽扯出父親的那些不堪過往，也怕自己還沒理清的情緒被他看穿。

許南帆沉默了兩秒，沒再多堅持，只溫柔叮囑：“那別太累了，記得抽空吃點東西，有事隨時給我打電話?！?/p>

“嗯，知道了?！睊炝穗娫?，季涔愔看著手機屏幕上兩人的合照，心里掠過一絲愧疚。她和許南帆在一起快一年了，在高中的時候就從未隱瞞過父母離婚的事，卻始終沒細說對父親的怨恨，更沒想過會以這樣的方式和季恒峰的家人產(chǎn)生交集。

她拿起手機，翻出通訊錄里一個塵封的號碼——是父親家以前的老保姆張姨。當年父母離婚，張姨偷偷給過她不少照顧，后來季恒峰再婚，張姨被辭退，這些年偶爾還會給她發(fā)幾條關(guān)心的短信。猶豫了十分鐘，季涔愔還是按下了撥號鍵。

“喂？哪位啊？”張姨的聲音帶著幾分沙啞，像是剛哭過。

“張姨，我是涔愔。”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隨即傳來張姨驚喜又局促的聲音：“涔愔？你怎么打電話來了？最近還好嗎？工作是不是又很忙？”

“我還好?！奔句箰直M量讓語氣自然，“張姨，我問你個事，季恒峰，他后來是不是有別的孩子了？一個叫季恒瑞的小男孩，五歲，有先天性心臟病?！?/p>

張姨又是一陣沉默，過了好一會兒才壓低聲音，帶著幾分嘆息：“涔愔，這事……你怎么知道的？先生不讓對外說啊。是這樣的，他和那個蘇女士五年前生了個男孩，就是叫季恒瑞，遺傳了他，生下來就有心臟病，這些年一直在看病，前陣子情況突然惡化，就讓孩子親媽蘇晴帶著去大醫(yī)院了，沒想到會轉(zhuǎn)到你那里……”

“他知道孩子在我這兒嗎？”季涔愔的聲音有些干澀。

“知道的，是先生的注意，他信的過你。先生這些年生意不太順，脾氣也差，對恒瑞雖然不算好，但治病的錢還是肯出的?！睆堃填D了頓，又小聲說，“涔愔，當年的事……先生也挺后悔的，這些年總問我你過的怎么樣。”

“我知道了?！奔句箰执驍嗨幌朐俾犼P(guān)于季恒了的任何事，“張姨，這事你別跟他說我問過。”掛了電話，她靠在椅背上，看著窗外來往的人群，心里亂成了一團麻。

同父異母的弟弟，眉眼與自己相似，得了重癥先心病，偏偏轉(zhuǎn)到了自己所在的醫(yī)院，成了自己的病人。而孩子的父親，是那個她恨了十幾年、從未聯(lián)系過的男人。命運的捉弄，從來都這么猝不及防。

“季醫(yī)生，各科室的人都到齊了，就等你了?！毙×值穆曇粼陂T口響起，打斷了她的思緒。

季涔愔深吸一口氣，將所有私人情緒壓進心底，拿起資料站起身。不管怎么樣，季恒瑞是無辜的，救死扶傷是她的職責，至于那層復雜的血緣關(guān)系，至于季恒峰，只能先擱置一旁。

會議室里，氣氛嚴肅。季涔愔將季恒瑞的檢查報告投影在屏幕上，語氣專業(yè)而冷靜：“患兒季恒瑞，五歲，法洛四聯(lián)癥合并重度肺動脈高壓，多次發(fā)生急性缺氧發(fā)作，右心功能已出現(xiàn)輕度損傷。根據(jù)彩超結(jié)果，肺動脈發(fā)育尚可，我建議采用一期根治術(shù)，具體方案分為三步：先疏通右室流出道，再修復室間隔缺損，最后進行肺動脈瓣成形術(shù)……”

她詳細闡述著手術(shù)思路，分析著術(shù)中可能出現(xiàn)的風險及應對措施，會議室里的人不時提出疑問，她都一一從容解答。兩個小時后，手術(shù)方案終于確定，定于三天后進行。

散會后，季涔愔剛走出會議室，手機又響了。這次是許南帆發(fā)來的消息，附帶著一張外賣訂單截圖：“給你點了清淡的粥和小菜，大概二十分鐘到護士站，記得吃?！?/p>

季涔愔看著消息，心里暖暖的，指尖敲下“謝謝”兩個字。她走到護士站等外賣，小林湊過來小聲說：“季醫(yī)生，你男朋友對你也太好了吧！天天要么來送吃的，要么就打電話關(guān)心，羨慕死我了?！?/p>

季涔愔笑了笑，沒說話，心里卻泛起一絲不安——她隱瞞季恒瑞的事，是不是對許南帆太不公平了？可一想到要提起季恒峰，提起那段不堪的過往，她就下意識地退縮。

接下來的三天，季涔愔幾乎泡在了醫(yī)院。她一邊完善手術(shù)細節(jié)，調(diào)整術(shù)前用藥，一邊每天去ICU看季恒瑞好幾次。起初，男孩對她極其抵觸，醒著的時候只要看到她靠近，就會皺著眉別過臉，甚至會小聲哭鬧著要媽媽，護士們都私下說這是個“難搞的小病人”。

“恒瑞，姐姐給你帶了小火車，要不要看看？”這天，季涔愔拿著一個迷你托馬斯火車走進ICU，男孩剛好醒著，正攥著那個奧特曼玩偶發(fā)脾氣，不肯配合護士測血糖。

“不要！我要媽媽！你走開！”季恒瑞撅著嘴，把玩偶扔到一邊，眼眶紅紅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因為缺氧，說話還有些喘。

季涔愔沒生氣，撿起玩偶遞給他，放柔了語氣：“媽媽在外面等你呢，等你病好了，就能和媽媽回家玩更多玩具了。姐姐給你檢查，就是為了讓你快點好起來呀。你看這個小火車，會跑哦?！彼聪麻_關(guān)，小火車在床頭柜上慢慢行駛起來。

男孩眨了眨眼睛，好奇地盯著小火車，又看了看季涔愔的臉，忽然小聲說：“你長得……和我爸爸有點像?！?/p>

季涔愔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東西蟄了一下，隨即掩飾性地笑了笑：“是嗎？那恒瑞要不要乖乖聽話，讓姐姐治好你，到時候看看姐姐和你爸爸到底像不像？”

或許是小火車的吸引力，或許是季涔愔的語氣足夠溫柔，季恒瑞竟乖乖點了點頭，伸出小手任由護士扎針，只是眼睛還緊緊盯著小火車。季涔愔看著他蒼白卻認真的小臉，心里泛起一陣酸澀——這個孩子，是無辜的，不該為大人的過錯承受這些。

之后的兩天，季涔愔每次去，都會帶個小玩具或者繪本，陪季恒瑞說幾句話，給她講小故事。男孩漸漸不再抵觸她，甚至會主動伸出小手，讓她摸一摸自己的頭，小聲叫她“季姐姐”。

手術(shù)前一天，季恒峰終于趕來了醫(yī)院。他頭發(fā)花白了不少，穿著昂貴的定制西裝，卻難掩眉宇間的疲憊和焦灼?？吹郊句箰謺r，他的腳步猛地頓住，眼神復雜：“涔愔，阿瑞怎么樣？”

“我是季恒瑞的主治醫(yī)師。病人的狀況還算良好，明天準備手術(shù)。”季涔愔語氣冷淡，刻意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季恒瑞的手術(shù)方案已經(jīng)確定，明天上午九點進行，風險很大，死亡率大概在15%，你和蘇晴女士需要簽字確認?！?/p>

季恒峰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上前一步想要碰她的胳膊，卻被季涔愔側(cè)身避開?！颁箰郑瑢Σ黄?，當年是爸爸不對，我知道你恨我……恒瑞的事我也瞞了你這么久，我不是故意的，我怕你不肯原諒我，也怕你不接受他?！彼穆曇魩е鴰追诸澏叮嗄甑膹妱菰谶@一刻蕩然無存。

“季先生，這里是醫(yī)院，請你放尊重一點。”

“現(xiàn)在說這些沒用?！奔句箰执驍嗨?，語氣里沒有絲毫波瀾，“明天早上八點，來我辦公室簽字，我會和你詳細說明術(shù)中術(shù)后的風險。還有，手術(shù)費用需要先預繳一部分，大概二十萬?！闭f完，她轉(zhuǎn)身就走，沒有再停留。

她走到走廊盡頭的安全出口，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十六歲那年父母離婚的場景、母親深夜里的哭聲、季恒峰帶著第三者上門時的刺眼畫面……一幕幕在腦海里閃過，委屈和憤怒交織著，可想到病床上那個已經(jīng)會對自己笑的小男孩，有些心疼，他和曾經(jīng)的季涔愔很像。

手術(shù)當天，季涔愔和心外科的搭檔早早來到手術(shù)室，做好了一切準備。許南帆一大早就發(fā)來消息，給她加油打氣，還說等她手術(shù)結(jié)束就帶她去吃好吃的。季涔愔看著消息，深吸一口氣，將所有情緒壓下，專心投入到手術(shù)中。

當季恒瑞被推進手術(shù)室時，男孩醒著，看到季涔愔，他伸出小手抓住她的衣角，小聲說：“季姐姐，我不怕，你要治好我?！?/p>

“放心，姐姐一定可以?！奔句箰峙牧伺乃氖郑粗樽韼熃o男孩注射麻醉劑，直到他閉上眼睛，才轉(zhuǎn)身走向手術(shù)臺。

手術(shù)開始后，季涔愔立刻進入狀態(tài)，手術(shù)刀在她手中靈活而精準，每一步都有條不紊。術(shù)中的前兩個小時很順利，可就在修復室間隔缺損時，意外發(fā)生了——季恒瑞的心率突然驟降，血壓也跟著往下掉，監(jiān)護儀發(fā)出刺耳的警報聲。

“不好！心率降至40！血壓60/40！”護士焦急地喊道。

“立刻注射腎上腺素1毫克！準備體外循環(huán)！”季涔愔臨危不亂，聲音冷靜得沒有一絲波瀾，手上的動作卻絲毫未停。助手立刻行動，協(xié)助護士連接體外循環(huán)設(shè)備，手術(shù)室里的氣氛瞬間緊張到了極點。

季涔愔的額頭上滲出了汗珠，后背的白大褂也被汗水浸濕。她憑借著精湛的技術(shù)和豐富的經(jīng)驗，一點點調(diào)整操作，修復受損的心肌組織。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每一秒都像是在和死神賽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