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牛渚大營的那日,天色是久違的澄澈湛藍,江風(fēng)帶著深秋的凜冽,卻吹不散瀾心頭那團溫?zé)岬暮V定。韓當(dāng)、程普率領(lǐng)一眾將領(lǐng)在營寨外迎接,目光中的擔(dān)憂與期盼清晰可見。當(dāng)看到瀾玄色的身影沉穩(wěn)地踏下馬背,那張慣常沒什么表情的臉上雖依舊平靜,眉宇間卻仿佛卸下了某種無形的重負時,韓當(dāng)率先大步上前,重重一拍他的肩膀,粗聲道:“回來就好!這營里沒你小子坐鎮(zhèn),老子睡覺都不踏實!”
程普也撫須點頭,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欣慰:“校尉歸來,軍心可定。”
瀾對著眾人微微頷首,沒有過多寒暄,只沉聲道:“有勞諸位將軍掛心。魏軍異動,情勢緊迫,還請諸位即刻至中軍大帳,共議防務(wù)?!?/p>
他沒有浪費時間沉浸在歸來的情緒中,而是迅速重新抓住了牛渚的權(quán)柄。然而,這一次,他手握權(quán)柄的感覺與以往不同。不再是背負著證明自己的沉重壓力,也不再是因職責(zé)而不得不為的冷硬。此刻,他心中充盈的,是孫權(quán)那句“本侯信你”所帶來的沉甸甸的暖流,以及“你都是本侯的人”那宣告所帶來的、奇異的歸屬感。這片江水,這座營寨,這些將士,都是他要守護的,而這一切,都連接著江郡那個給予他信任與“歸處”的人。
議事的效率極高。瀾清晰地分析著最新斥候帶回的情報,下達指令果斷而精準(zhǔn),對韓當(dāng)、程普等人提出的建議也能迅速吸納權(quán)衡。他身上那股屬于頂尖刺客的敏銳與決斷,與日漸成熟的統(tǒng)帥氣質(zhì)融合在一起,令人心折。眾將明顯感覺到,歸來的瀾校尉,似乎哪里不一樣了,更沉穩(wěn),也更……堅定,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夜幕降臨,瀾?yīng)氉砸蝗嗽谛陆ǖ?、更為堅固的瞭望臺上巡視。江風(fēng)獵獵,吹動他的衣袂。他遠眺著南岸江郡的方向,那里燈火依稀,與天上的星辰連成一片。他想起離開書房時,孫權(quán)最后看他的那一眼,復(fù)雜,深沉,卻不再有懷疑與冰寒。他緩緩握緊了冰冷的欄桿,心中默念:仲謀,你看,我會替你守好這里。
他回到軍帳,攤開絹帛,開始書寫軍報。除了詳盡匯報防務(wù)調(diào)整、敵軍動向,在最后,他筆尖停頓了許久,墨跡幾乎要在絹帛上暈開一個點。最終,他像是下定了決心,極為工整地添上了一行與軍情格格不入的小字:“江風(fēng)漸寒,主公注意添衣?!?/p>
寫下之后,他耳根微微發(fā)熱,幾乎是立刻就想將這絹帛揉碎重寫。這太逾矩,太……不像他了。但猶豫片刻,他還是將絹帛卷好,封入信匣。這是他能想到的、最直白的關(guān)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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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權(quán)重返書房處理政務(wù)時,心境也已然不同。案頭堆積如山的竹簡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煩躁,連張昭等人那些迂腐的諫言,他也能心平氣和地與之周旋。他知道,這是因為心底那塊關(guān)于瀾的空缺被填滿了,不僅是人在其位,更是心已安定。
當(dāng)來自牛渚的軍報送達時,他處理完緊急政務(wù),才在燈下緩緩展開。先是快速瀏覽了前方的軍情,瀾條理清晰的匯報和應(yīng)對策略讓他微微頷首。目光落到絹帛末尾,那行突兀卻又無比工整的小字映入眼簾時,孫權(quán)愣住了。
“江風(fēng)漸寒,主公注意添衣。”
剎那間,仿佛有一道暖流,順著那墨跡,從指尖一路蜿蜒,熨帖地流入心田,將最后一絲因之前沖突而產(chǎn)生的芥蒂也融化殆盡。他能想象出瀾寫下這行字時,那副蹙著眉、認真又笨拙的模樣。這個習(xí)慣了沉默與血腥的刺客,正在用他極其有限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嘗試著表達一種超越職責(zé)的情感。
孫權(quán)拿起筆,在另一張絹帛上寫下對軍務(wù)的批示。他的字跡一如既往的凌厲有力,批閱完畢,他頓了頓,另起一行。這一次,他沒有刻意模仿瀾的笨拙,而是用自己固有的、帶著些許矜持的語氣寫道:
“知曉。江郡桂花開得正好,惜無人共賞。軍中一切,自行決斷,不必事事回稟。”
他提到了花,流露了一絲遺憾,更重要的是,他再次明確給予了“自行決斷”的全權(quán)。這是一種更高層次的信任,是將自己的后背和半壁江山的門戶,徹底交托。
信件被快馬送走。之后的日子里,這樣的書信往來成了常態(tài)。瀾的軍報依舊以正事為主,但末尾總會綴上一兩句簡短的“閑筆”,有時是“營中新釀的酒,味道尚可”,有時是“近日江魚肥美”。而孫權(quán)的回信,也總會不著痕跡地回應(yīng)一二,或是“酒性烈,少飲”,或是“江郡亦得了些鮮筍”,同時不斷強化著“一切由爾定奪”的訊息。
沒有纏綿的思念,沒有露骨的情話,但這些平淡如水的字句,卻像織布的梭子,來回穿梭,將兩人之間那曾一度斷裂的紐帶,編織得更加堅韌而綿密。
孫權(quán)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期待來自牛渚的信件。并非因為擔(dān)憂軍情,而是想看看,那個沉默寡言的人,今天又會用怎樣生硬的方式,來表達他那不擅言說的牽掛。這種期待,成了他高壓政務(wù)中一絲隱秘的甜。
而瀾,在每一次寫下那些“閑筆”時,雖然依舊會覺得有些不自在,但看到孫權(quán)的回信,看到那字里行間隱含的縱容與回應(yīng),心中便會升起一種陌生的、充盈的滿足感。他仿佛在黑暗中摸索的人,終于找到了一種能與那束光溝通的、笨拙卻有效的方式。
然而,就在這平靜而溫馨的默契逐漸深化之時,江北的魏軍,在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蟄伏與調(diào)動后,終于不再滿足于小股部隊的騷擾。一場醞釀已久、規(guī)模遠超前次的真正風(fēng)暴,正在向著牛渚,向著江東,席卷而來。
斥候送來的最新情報顯示,曹操麾下名將張遼,已親率數(shù)萬精銳,乘坐新造的戰(zhàn)船,浩浩蕩蕩,直撲牛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