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在美院樓下的無聲對峙后，陸見塵的生活徹底墜入了一種機(jī)械的寂靜。他不再出門，食物靠室友偶爾帶回，大多原封不動地放在桌上，直到變質(zhì)后被扔掉?？妊念l率增加了，有時是鮮紅的血點(diǎn)，有時是暗沉的淤塊，他將染血的手帕或紙巾沉默地丟進(jìn)垃圾桶，如同處理某種見不得光的秘密。

夏天到了，窗外是喧囂的、充滿生命力的蟬鳴，而他的宿舍卻像一口正在緩慢腐朽的棺材，彌漫著藥味與若有若無的血腥氣。李銘看不過去，強(qiáng)行打開窗戶通風(fēng)，熾熱的陽光涌進(jìn)來，照在陸見塵蒼白得幾乎透明的臉上，他不適地瞇起眼，卻沒有力氣阻止。

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床上昏睡，意識在渾噩與短暫的清醒間徘徊。清醒時，他就看著天花板，或者摩挲著那兩張來自印刷廠的照片。照片的邊緣已被他摩挲得起了毛邊，許薇那單薄的背影和顧清歡鏡中冰冷的笑意，如同兩道交織的詛咒，刻在他的腦海里。

他開始在腦中構(gòu)思一封永遠(yuǎn)無法寄出的信。給許薇的信。

「許薇：

當(dāng)你看到這封信時，也許夏天已經(jīng)過去，或者，永遠(yuǎn)停留在了這個枯竭的季節(jié)。

我知道了。知道你在醫(yī)院走廊的孤單，知道鏡子里那雙窺探你的、帶著惡意的眼睛。知道我那自以為是的深情，是如何變成了刺向你最利的刀。

對不起。這句單薄的話，甚至不配寫在這里。

我的身體也出現(xiàn)了一些問題，時?？┭ａt(yī)生說不出確切原因，或許是心病所致。我想，這是報應(yīng)，是我應(yīng)得的。若這病痛能抵消你萬分之一之苦，我甘之如飴。

我常常想起大一時送你的那枚尾戒，你從未戴過?，F(xiàn)在想來，我連送你禮物的資格都不曾有。那枚戒指，大概早已被你丟棄了吧。

顧清歡……我已與她徹底了斷。她不配再出現(xiàn)在你的世界里，也不配再玷污我的記憶。

許薇，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諒，只懇求你能為了所有愛你的人，好好接受治療，努力活下去。這世間總該有一束光是為你而亮，哪怕那光芒，再也照不進(jìn)我所在的、這無盡的黑暗。

若……若真有來生，我愿褪盡一身愚鈍，只求能早早識得你的好，在你需要時，第一個站在你身前。

珍重。

陸見塵」

這封信，他反復(fù)在腦中修改、潤色，卻從未真正落筆。他知道自己沒有資格打擾她，這封信只會是又一次自私的宣泄。而且，他連她的地址都沒有。

身體的衰敗速度超出了他的預(yù)料。他開始出現(xiàn)持續(xù)的低燒，體重急劇下降，偶爾下床走動都需要扶著墻壁喘息很久。校醫(yī)建議他去大醫(yī)院做全面檢查，他只是搖頭。

他覺得自己像一棵在盛夏里提前枯萎的樹，根系早已被悔恨與病痛蛀空，只等著最后一陣風(fēng)來，便會轟然倒塌。

在一個悶熱的、雷雨將至的黃昏，他接到了許薇母親的電話。看到那個熟悉的、他曾存下卻從未撥通的號碼在屏幕上跳動時，陸見塵的心臟幾乎跳出胸腔。他顫抖著接通，喉嚨發(fā)緊，發(fā)不出聲音。

電話那頭，許母的聲音不再是上次那般充滿敵意的尖銳，而是帶著一種濃得化不開的疲憊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憫。

“陸見塵？”她的聲音很輕，仿佛怕驚擾什么。

“阿……阿姨，是我?！标懸妷m的聲音嘶啞干澀。

長時間的沉默，只有電流的微響和彼此沉重的呼吸聲。

“薇薇她……”許母的聲音哽咽了一下，強(qiáng)行穩(wěn)住，“她情況不太好……這次化療，反應(yīng)很大……她昏睡時，偶爾會……喊你的名字。”

轟隆——！

窗外一聲驚雷炸響，慘白的電光瞬間照亮了陸見塵毫無血色的臉。他握著手機(jī)的手指關(guān)節(jié)泛白，整個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癱軟在床沿。

化療……情況不太好……喊他的名字……

每一個詞，都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阿姨……我……”他語無倫次，巨大的悲痛與無力感讓他幾乎窒息。

“我打電話不是要責(zé)怪你，也不是要你做什么?！痹S母的聲音帶著看透一切的滄桑，“只是覺得……應(yīng)該告訴你。這孩子，心里太苦了，什么都自己扛著……”

她頓了頓，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報出了一個南方城市的名字和一家醫(yī)院的地址。

“如果你……還想見她最后一面……”許母沒有再說下去，電話里只剩下壓抑的啜泣聲，隨后，通話被切斷。

雷聲滾滾，豆大的雨點(diǎn)開始猛烈地敲擊窗戶，像是上天也在為這場悲劇慟哭。

陸見塵維持著接電話的姿勢，僵坐在床沿，許久沒有動彈。雨水模糊了窗外的世界，也模糊了他的視線。

最后一面……

這三個字，像最終的判決，將他推入了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他知道，他必須去。哪怕爬，也要爬去那個城市，見她最后一面。去懺悔，去告別，去親眼見證自己一手造成的、無法挽回的結(jié)局。

他掙扎著站起身，開始機(jī)械地收拾簡單的行李。動作遲緩，每一步都伴隨著眩暈與咳嗽。那封未寄出的信，在他腦中愈發(fā)清晰，或許，他終究還是要將它寫下來，帶去那個南方城市，作為他蒼白無力的、最后的懺悔與告別。

枯竭的夏天，未寄的信，與一場奔赴生命終點(diǎn)的、絕望的旅程。命運(yùn)的終章，正在緩緩掀開它沉重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