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京的夜，濃重得像是潑翻的墨。

司天監(jiān)，藏書閣。

陸青玄吹熄了桌案上最后一盞搖曳的油燈，將自己徹底浸入黑暗。唯有窗外斷續(xù)傳來的、象征著宵禁與戒嚴的金柝聲，提醒著他這座都城的呼吸。

他喜歡這份黑暗與寂靜，這讓他能聽見歷史在紙頁間流淌的聲音。

指尖拂過剛剛送來不久的那摞“云渺殘卷”，觸感粗糙而古老，帶著一種近乎悲涼的死寂。這是前朝探險隊從那片被稱作“文明墳墓”的遺跡中，用十幾條人命換回的、無人能解的廢物。

忽然，他指尖一頓。

就著透過窗欞的、那詭異泛著微紅的月光，他死死盯住殘卷上一處此前從未留意的星圖角落，又猛地抓過手邊自己繪制的當夜星象圖。

一模一樣。

殘卷上那個被標注為“熒惑殞落”的星位，與今夜天穹中那顆猩紅得不像話的“熒惑守心”之象，分毫不差！

他猛地站起，帶翻了身后的木凳，在死寂中發(fā)出“哐當”一聲巨響。冷汗，瞬間浸濕了內(nèi)衫。

這不是巧合。云渺文明，那個據(jù)說在一夜之間蒸發(fā)于歷史的古老存在，他們記錄的……是末日的前兆？

他像瘋了一樣，撲到那堆無人問津的殘卷上，枯黃的紙片被他一片片鋪開，布滿塵灰。他需要光，更多的光！

就在他重新點燃油燈，光線驅(qū)散一角黑暗的瞬間——

“砰！”

藏書閣那扇沉重的木門被人從外粗暴地推開。

司天監(jiān)正使王大人幾乎是滾了進來，他官帽歪斜，臉色在跳動的燈火下慘白如紙，身后跟著一名面白無須、眼神陰鷙的宦官。

“陸……陸青玄！”王監(jiān)正的聲音尖利得變了調(diào)，手指顫抖地指著他，“快！快找！把所有的古籍，都給本官翻出來！立刻，馬上！”

陸青玄心頭一沉，穩(wěn)住呼吸，躬身行禮：“監(jiān)正大人，出了何事？”

那宦官上前一步，聲音像是毒蛇滑過冰面，不帶一絲溫度：“半個時辰前，欽天殿殿脊鴟吻斷裂，墜地粉碎。陛下驚怒，天威降臨?！彼M長的眼睛掃過堆積如山的書卷，“監(jiān)正大人，您司天監(jiān)掌天文星象，預卜吉兇。如今異象頻發(fā)，陛下要一個‘解釋’。您，明白嗎？”

王監(jiān)正幾乎要哭出來，沖陸青玄吼道：“聽見沒有？找！必須是祥瑞！必須是上承天意、庇佑我大朔的吉兆！若是找不到……”他后面的話沒說，但那絕望的眼神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

陸青玄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竄上脊梁骨。欽天殿鴟吻，乃鎮(zhèn)守皇權天授之象征，其斷裂，在任何人看來都是滔天兇兆。如今，上面卻要一個“吉兆”？

他深吸一口氣，試圖保持學者的嚴謹：“監(jiān)正，宦官大人，據(jù)下官近日研讀，尤其是比對前朝云渺遺卷，發(fā)現(xiàn)星象異動恐非吉兆，其指向……”

“閉嘴！”王監(jiān)正驚恐萬狀地打斷他，像是聽到了什么誅九族的言論，“陸青玄！本官不管你看的是什么鬼東西！我只要結果，一個能讓陛下安心的結果！誰要聽你的‘恐非吉兆’？你想死，別拉著整個司天監(jiān)陪葬！”

一旁的宦官發(fā)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冷哼。

陸青玄的話被死死堵在喉嚨里。他看著眼前這兩位帝國官僚，一個嚇得魂飛魄散，一個冷眼等著問罪。他們不在乎真相，只在乎自己的烏紗帽和性命。

那一刻，他心中某種關于“學以致用”、“上達天聽”的理想主義，如同被風吹滅的燈燭，倏地暗了下去。

他默默地低下頭，不再言語。拳頭，在官袍寬大的袖中悄然握緊。

王監(jiān)正與那宦官又威逼恐嚇了幾句，方才罵罵咧咧地離去，留下死命令：天亮之前，必須找到“吉兆”的由頭。

藏書閣重新恢復了死寂。

陸青玄站在原地，良久未動。窗外的夜色更濃了，那輪紅色的月亮，像是一只窺視人間的血瞳。

他緩緩走回案前，目光再次落在那堆云渺殘卷上。監(jiān)正要吉兆？朝廷要謊言？

好。

他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火焰。既然這個世界拒絕聽真話，那他就用一個他們無法拒絕的“真相”，來撬開這鐵桶一般的牢籠！

他不再是為了交差而翻閱，而是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使命感。油燈的光暈下，他伏案疾書，將那些支離破碎的古老文字與符號，與自己腦海中的星象、地理、史料記載瘋狂地交叉比對、拼接。

這是一個龐大如迷宮的拼圖。汗水從他額角滑落，滴在宣紙上，洇開一小團墨跡。他不管不顧，整個心神都沉浸在那跨越了千年的密碼之中。

時間一點點流逝，窗外的天際泛起一絲微光。

突然，他動作僵住。

他的目光，死死鎖定了三張來自不同殘卷的碎片。當他將它們以某種奇特的角度拼合在一起時，一段殘缺卻意義連貫的文字，赫然浮現(xiàn)！

他嘴唇翕動，無聲地念出那段以古云渺文寫就的語句，并將其翻譯成當下文字：

“……當群星歸于謬位，大地泣血，天穹撕裂……持三鑰之賢者，將啟歸墟之路……平復傾天之怒……”

歸墟之路……平復傾天之怒！

這段話，像一道驚雷，在他腦海中炸開！

這不再是虛無縹緲的預言，這是一個……方案！一個看似能夠“平息天怒”的具體方案！

他猛地抬起頭，因極度震驚與缺乏睡眠而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望向窗外。

黎明前的黑暗最為深沉，而那輪血月，依舊高懸。

陸青玄手中緊緊攥著那幾張決定了他，或許也將決定整個王朝命運的殘片，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

他是這古老天機的第一個囚徒。

而他不知道，自己剛剛打開的，是救世的希望之門，還是通往地獄的邀請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