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修通道的黑暗黏稠得如同實質，吞噬了光線，也吞噬了聲音。只有兩人粗重的喘息和腳步踏在積滿油污的金屬網(wǎng)格上的輕微響動，在逼仄的空間里碰撞、回響。凌雅被那只強有力的手緊緊攥著手腕，幾乎是拖著向前奔跑。手腕上剛才被鐐銬束縛的地方還在隱隱作痛，此刻又被新的力量箍住，但她顧不上這些。

她的腦子像被塞進了一臺高速離心機，無數(shù)碎片瘋狂旋轉——江川那雙沒有任何溫度的眼睛，紙上“記憶剝離”的冰冷字眼，核心矩陣瀕臨崩潰的轟鳴，還有眼前這個身份不明、出手狠辣的“救援者”。

他到底是誰？為什么救她？那身技術員的工裝絕對是偽裝，剛才解決兩名直屬衛(wèi)隊員的身手，干凈利落得可怕，是受過最嚴苛實戰(zhàn)訓練的結果。

通道似乎沒有盡頭，不斷向下，蜿蜒曲折，如同通往地獄的腸道?？諝庠絹碓綔啙?，帶著濃重的霉味和某種…難以形容的、類似生物組織腐敗的甜腥氣。遠處的震動似乎變得更加頻繁，每一次傳來，通道四壁都會簌簌落下更多的銹屑和灰塵。

終于，在一個近乎九十度的急轉彎后，前方出現(xiàn)了一點微弱的光源。那光不是燈塔內部常用的冷白色或應急燈的慘綠，而是一種…昏黃的、搖曳的，像是燭火的光芒。

蒙面人放緩了腳步，示意凌雅噤聲。他側耳傾聽了片刻，才拉著她，小心翼翼地靠近光源所在。

那是一個被巨大廢棄管道半包圍起來的隱秘角落?；椟S的光源來自幾盞用舊罐頭盒和不知名油脂制作成的簡易油燈。角落里，或坐或臥，聚集著大約十幾個人。他們大多衣衫襤褸，面容憔悴，身上帶著傷，但眼神卻異常銳利，警惕地看向突然出現(xiàn)的凌雅和蒙面人。

這些人…不是燈塔登記在冊的居民。他們是“穴居者”？那些傳言中生活在燈塔下層廢棄區(qū)域、躲避管理和清查的非法幸存者？

“灰隼，你回來了！”一個靠著管道、臉上有一道猙獰疤痕的男人低聲開口，聲音沙啞，“得手了嗎？‘鑰匙’呢？”他的目光越過蒙面人，銳利地釘在凌雅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懷疑。

被稱為“灰隼”的蒙面人扯下了臉上的臟布，露出一張年輕卻布滿風霜痕跡的臉，眼神銳利如鷹。他搖了搖頭，看向凌雅，語氣復雜：“‘鑰匙’沒找到。但我?guī)Щ亓恕赡芨匾臇|西?！?/p>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凌雅身上，壓力陡增。

“她？”刀疤臉男人眉頭緊鎖，“灰隼，你瘋了？我們自身難保，你還帶個累贅回來？而且她是上面的人！”他指著凌雅身上雖然臟破但明顯是制式的作戰(zhàn)服。

“她不是累贅?！被姻来驍嗨Z氣篤定，“黑蛇，我親眼看見她做了什么。在D-17外面，她救了山貓?！彼噶酥附锹淅镆粋€靠著墻壁、臉色依舊有些蒼白的隊員，正是之前在倉庫通道被變異體擊傷的那個?！岸摇菑摹y(tǒng)帥’的指揮中樞里逃出來的。”

“什么？！”

角落里響起一片壓抑的驚呼?？聪蛄柩诺哪抗馑查g從懷疑變成了驚疑不定，甚至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敬畏。

從那個地方活著出來？

刀疤臉黑蛇也愣住了，他上下打量著凌雅，像是第一次看清她：“你到底是誰？”

凌雅迎著所有人的目光，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她深吸了一口帶著霉味和油膩燈火的空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穩(wěn)定：“我叫凌雅。前‘鐵砧’小隊成員。”她頓了頓，補充道，“江川…以前的隊友?！?/p>

“江川”這個名字，像一塊巨石投入死水，激起了更大的波瀾。有人震驚，有人恍然，有人眼神變得更加復雜。

“那個‘統(tǒng)帥’…以前叫江川？”黑蛇喃喃道，隨即猛地看向灰隼，“所以你知道她？你早就知道？”

灰隼沒有否認，只是看著凌雅，眼神深邃：“我知道‘鐵砧’，知道江川。也知道他們小隊…幾乎全滅。但我沒想到，你還活著，而且…”他似乎在斟酌用詞，“…變成了他必須清除的目標?！?/p>

“清除？”黑蛇捕捉到了關鍵詞，眼神一厲，“為什么？”

凌雅沉默了片刻。她能信任這些人嗎？他們看起來是燈塔的“敵人”，或許也是那個冰冷“統(tǒng)帥”的敵人。敵人的敵人…

她抬起眼，看向灰隼，也看向黑蛇和其他人：“因為我可能知道一些…他不希望任何人知道的事情。關于他為什么會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關于…‘記憶剝離’?！?/p>

“記憶剝離…”灰隼低聲重復了一遍，眼神劇烈閃爍，似乎聯(lián)想到了什么。

黑蛇和其他人則顯得更加困惑，但也能從凌雅的語氣和這個詞本身，感受到一種不祥的意味。

“還有，”凌雅繼續(xù)道，拋出了更重磅的信息，“我在指揮中樞，聽到了一些碎片通訊。關于‘種子’計劃，最終階段。以及…核心能源矩陣的異常，可能不是意外。”

角落里的氣氛瞬間凝固了。

“種子計劃…”黑蛇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他和其他幾個看起來像是頭目的人交換了一個驚駭?shù)难凵?，“他們…他們真的要啟動那個瘋子計劃？！”

“你們知道‘種子’計劃？”凌雅立刻追問。

灰隼替黑蛇回答了，他的聲音帶著一種沉重的壓抑：“我們只知道這個名字，和它可能意味著的…最終清洗。燈塔將拋棄大部分‘無用’的幸存者，只保留少數(shù)所謂的‘精英’，乘坐秘密建造的‘方舟’，尋找新的棲息地。而能源矩陣…如果失控爆炸，就是最好的、掩蓋一切的‘意外’?！?/p>

凌雅倒吸一口冷氣，全身冰涼。原來…所謂的危機，可能是精心策劃的滅絕！江川…他知情嗎？他是執(zhí)行者？！為了那個冰冷的“絕對理性”，為了所謂的“延續(xù)”，他可以毫不猶豫地犧牲掉燈塔里成千上萬的人？包括…這些在底層掙扎求生的“穴居者”，包括…她？

“我們必須阻止他們！”一個年輕的“穴居者”激動地低吼，臉上充滿了憤怒和絕望。

“怎么阻止？”黑蛇苦澀地打斷他，“我們連靠近能源矩陣核心區(qū)都做不到！更別說指揮中樞了！”

“也許…可以?！被姻劳蝗婚_口，目光再次落在凌雅身上，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我們原本的計劃，是找到‘鑰匙’，嘗試接入能源矩陣的備用控制系統(tǒng)，強行降低輸出，延緩或者阻止過載。但現(xiàn)在‘鑰匙’沒找到…”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或許，我們可以換一個目標。一個更直接的目標?！?/p>

所有人都看向他。

灰隼的目光銳利如刀，穿透昏黃的燈火，釘在凌雅臉上：“你去過指揮中樞。你見過他。你知道那里的布局，知道他的位置?！?/p>

凌雅的心臟猛地一沉，她明白了灰隼的意思。

“你想讓我…帶你們去殺他？”她的聲音干澀。

“是阻止他！”灰隼糾正道，語氣激烈，“阻止他執(zhí)行‘種子’計劃！阻止他引爆能源矩陣，拉著所有人陪葬！他是關鍵！只有控制住他，或者…除掉他，我們才有一線生機！”

控制他…除掉他…

這幾個字像冰錐，狠狠扎進凌雅的耳膜，刺入她早已血肉模糊的心臟。

她看著灰隼眼中燃燒的求生火焰，看著黑蛇等人臉上混雜著恐懼和決絕的表情，看著這些在末世底層掙扎、此刻卻被逼到絕境的人。

江川…那個曾經(jīng)會用生命保護同伴的男人，如今卻成了需要被“除掉”的、最大的威脅。

多么荒謬，多么…可悲。

外面的震動再次傳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頭頂?shù)墓艿腊l(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油燈的火苗瘋狂跳動，幾乎熄滅。

時間不多了。

凌雅閉上眼，腦海中閃過那雙冰冷的、沒有任何記憶的眼睛，閃過紙上“記憶剝離”的字樣，閃過他下達處決命令時毫無波瀾的臉。

然后，她睜開眼，眼底只剩下一種被逼到懸崖盡頭、退無可退的平靜，以及一絲深埋的、連她自己都無法完全理解的決然。

“我知道一條路?！彼牭阶约旱穆曇粽f，平靜得可怕，“一條很少人知道的，通往指揮中樞后部維護通道的路。”

灰隼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但是，”凌雅盯著他，補充道，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冷硬，“我要活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