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土”工作室因曙光巷項目聲名鵲起,吸引了多方關注。最終,一個來自省城的知名藝術基金——“筑夢空間”,向小雨拋出了橄欖枝,表達了強烈的注資意向。對方看中的不僅是她的才華,更是她作品中那種 raw(原始)的、與土地和記憶深刻連接的力量。
談判進行得出乎意料的順利。簽約前夜,基金會的負責人,一位氣質(zhì)干練、眼光毒辣的中年女士,約小雨在工作室詳談。她環(huán)顧著斑駁的紅磚墻、水泥操作臺和那面貼滿心事的“回聲墻”,目光最后落在小雨身上。
“夏小姐,你的空間和你的人一樣,不回避傷痕,也因此擁有了獨特的力量?!彼D了頓,“我們注資,不僅為盈利,更希望支持像你這樣,真正在‘扎根’的創(chuàng)作者?!?/p>
巨大的機遇伴隨著巨大的壓力。送走負責人,小雨獨自坐在工作室里,心情復雜。事業(yè)的轉(zhuǎn)折點近在眼前,她卻感到一種莫名的不安。
就在這時,手機日歷的提醒無聲彈出——姐姐夏雪的忌日。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驟然攥緊。所有的喧囂與浮躁瞬間褪去,只剩下沉甸甸的、屬于死亡和回憶的重量。
她取消了第二天的所有安排。
忌日這天,小雨穿著一身素黑,獨自去了墓園。秋日的墓園格外肅殺,風卷著枯葉,打著旋兒。她將一束白菊放在姐姐的墓碑前,看著照片上姐姐那張依舊明媚、仿佛帶著一絲挑釁的笑臉。
回憶如同掙脫閘門的洪水,洶涌而至。
她想起姐姐去世前那段日子,似乎總有些心神不寧,幾次欲言又止。想起姐姐去世后,母親整理遺物時,發(fā)現(xiàn)的一張被撕毀又小心翼翼粘好的、姐姐年輕時與一個陌生男人的合影(并非林淮)。想起那個轉(zhuǎn)交信封的同事,眼神里除了悲傷,似乎還有一絲難以言說的閃爍……
許多當時被巨大悲痛掩蓋的細節(jié),此刻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姐姐的“意外”,真的只是單純的意外嗎?那個她從未深究的疑問,此刻像一根毒刺,再次扎入心底。
在墓前站了許久,直到雙腿麻木,她才轉(zhuǎn)身離開。
心情沉重地回到父母家。母親因為悲傷過度,這幾年身體一直不好,此刻正靠在沙發(fā)上小憩??蛷d里,卻多了一個小小的、陌生的身影。
一個三四歲左右的小女孩,穿著干凈的粉色毛衣,正安靜地坐在地毯上玩積木。她有著和姐姐夏雪幾乎一模一樣的、微微上翹的大眼睛,睫毛長而卷曲,像個精致的洋娃娃。
小雨的心跳漏了一拍。
“這是……”她看向聽到動靜醒來的母親。
母親揉了揉眉心,臉上帶著復雜的情緒,低聲道:“是……你姐姐的孩子。之前一直由她國外的朋友撫養(yǎng),最近才接回來。她叫……夏初?!?/p>
姐姐的女兒!
這個消息如同驚雷,炸得小雨頭暈目眩。姐姐竟然有一個女兒!她從未聽任何人提起過!那林淮呢?他知道嗎?這個孩子的父親……是誰?
無數(shù)疑問在她腦海中翻騰。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母親起身去開門。
小雨抬起頭,望向門口。
逆著光,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站在那里,熟悉的輪廓讓她的呼吸瞬間停滯。
光線調(diào)整,來人的面容清晰起來——林淮。
他比幾年前清瘦了些,眉宇間沉淀著更深的郁色,但那份冷峻的氣質(zhì)未變。他的目光先是落在玩積木的小女孩夏初身上,眼神里閃過一絲極其復雜的、難以形容的柔和與痛楚,然后,才緩緩移開,落在了小雨身上。
四目相對。
時光仿佛在這一刻凝固。墓園的冷寂,姐姐離世的謎團,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流淌著姐姐血液的孩子,以及眼前這個曾與她深陷禁忌、又在她世界崩塌時缺席的男人……
所有斷裂的線,在這一天,在這個狹小的客廳里,猝不及防地、強行地回旋、交織在了一起。
小雨看著他,千言萬語堵在喉嚨里,最終只化作一片冰冷的、帶著巨大問號的沉默。
一個她從未敢深想的念頭,如同墓園里冰冷的雨絲,鉆進心底:姐姐的“意外”,真的只是意外嗎?
“你怎么在這里?”小雨的聲音干澀,帶著戒備。
林淮抬起頭,目光深得像井。他沒有寒暄,直接切入核心,聲音低沉而沙啞:“我今天來,是因為……有些事,到了必須說清楚的時候。關于夏雪,也關于我當年的失蹤。”
小雨的心猛地揪緊。
“夏雪的死,不是意外?!绷只吹牡谝痪湓?,就如同一道驚雷,劈開了長達數(shù)年的迷霧。他看著小雨瞬間蒼白的臉,繼續(xù)道,“她去世前,聯(lián)系過我。她很害怕,有人在跟蹤她,威脅她?!?/p>
“為什么?她做了什么?”
林淮的喉結滾動了一下,眼中翻涌著復雜的痛苦:“因為她生下了一個孩子。一個……不是我的孩子。”
空氣仿佛凝固了。
“孩子的父親,是夏雪的初戀,一個叫周銘的男人?!绷只吹穆曇魩е环N事過境遷的疲憊,“他們年輕時相愛,因家族反對分開。后來重逢,舊情復燃……有了孩子。周銘當時涉及一樁巨大的經(jīng)濟案件,仇家很多。夏雪和孩子,成了他的軟肋,也成了被攻擊的目標?!?/p>
小雨渾身冰冷,幾乎無法思考。姐姐竟然一直藏著如此巨大的秘密!
“那天晚上的車禍……”林淮閉上眼,似乎在抵抗巨大的痛苦,“不是意外,是蓄意謀殺。目標,可能就是帶著孩子外出,或者知曉了什么的夏雪?!?/p>
“那你呢?!”小雨的聲音顫抖起來,帶著積壓多年的質(zhì)問,“你當時在哪里?你為什么失蹤?為什么轉(zhuǎn)移資產(chǎn)?!”
這是纏繞她多年的心結。
林淮睜開眼,看向她,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坦誠與悔恨:“我當時……發(fā)現(xiàn)了夏雪的秘密,也隱約察覺到了危險。我勸她離開,她不肯,她想保護那個男人,保護孩子。我動用了一切關系,甚至不惜觸犯底線,秘密轉(zhuǎn)移了大量家族公司的流動資金——不是為了卷款潛逃,而是為了制造混亂,吸引那些人的注意,為夏雪和孩子爭取一線生機,也為后續(xù)……可能需要的應對做準備?!?/p>
他深吸一口氣:“但我還是晚了一步。夏雪出事后,我知道下一個目標可能就是我,或者會通過我查到孩子。我只能‘失蹤’,潛入暗處,一方面是為了自保,另一方面……我在查。查幕后黑手,查周銘的下落,查那個孩子的安危?!?/p>
真相如同剝洋蔥,一層層展開,辛辣刺眼,卻無比接近核心。
“那個孩子……”小雨喃喃道。
“女孩,叫夏初。夏雪出事前,將她托付給了絕對信任的朋友。我直到去年,才終于找到她們,確認了她們的安全?!绷只吹哪抗馔断蚶镂荩敖裉鞄貋?,是覺得……風波基本平息,她也到了該認祖歸宗,感受親人溫暖的年紀。”
就在這時,里屋的門被輕輕推開。那個小雨之前見過的、像洋娃娃般的小女孩夏初,揉著惺忪的睡眼走了出來,看到林淮,下意識地向他伸出小手,含糊地喊了一聲:“舅舅……”
這一聲“舅舅”,徹底坐實了所有的真相。
林淮不是她的父親,他是她的舅舅。他這些年所有的“冷酷”、“失蹤”、“背叛”,其內(nèi)核,竟然是一場沉默的、背負著罵名的守護。
小雨看著林淮輕輕將夏初抱起的側(cè)影,看著這個她曾愛過恨過的男人,此刻身上籠罩著完全陌生的、沉重的光暈。
她一直以為自己看清了所有人,看清了愛情的虛偽,親情的脆弱。
卻不知,自己一直站在迷霧之外,錯判了所有的劇情。
姐姐的死亡,林淮的苦衷,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身世坎坷的小外甥女……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海嘯,將她徹底淹沒。
她站在那里,站在這個充滿往事塵埃的客廳里,感覺自己過往數(shù)年的痛苦、掙扎、放縱與所謂的“成長”,在這一刻,都顯得如此蒼白和……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