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深秋,華燈初上。
沈家別墅的主臥內(nèi),林婉晴站在落地鏡前。鏡中的女人,身著一襲煙灰色軟綢長裙,襯得肌膚勝雪,頸間一串潤澤的南洋珍珠,低調(diào)而矜貴。這身氣度,是刻在骨子里的,即便林家如今已不復(fù)往日輝煌,也未曾折損分毫。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拂過鎖骨下方那道極淡的疤痕。十年前,少年沈飛宇為了護(hù)著她躲避一只失控的足球,兩人一同摔在草坪上,他被樹枝劃傷了手臂,她則磕到了石子。少年疼得齜牙咧嘴,卻還第一時間檢查她的傷口,信誓旦旦:“婉晴你別怕!要是留疤了,我…我以后肯定娶你!”
一句戲言,她當(dāng)了真,守了十年。
哪怕后來沈家權(quán)勢日盛,而林家因時運不濟(jì)逐漸淡出頂級圈子。
哪怕五年前,那場重逢。在一場不得不參加的慈善晚宴上,她被不入流的暴發(fā)戶糾纏,是他,沈飛宇,雖然眼神陌生,卻依舊出于世家公子的教養(yǎng)出手解圍。彼時,他剛執(zhí)掌沈氏集團(tuán),需要一個家世清白、知書達(dá)理、能撐起門面的“沈太太”,來穩(wěn)定局面,應(yīng)付家族元老。
而她,面對著家族希望借助沈家關(guān)系東山再起的期盼,更懷著那份深埋心底、從未熄滅的少女情愫,幾乎是義無反顧地,放棄了即將到手的、前往歐洲頂尖音樂學(xué)院深造的機(jī)會,簽下了那份為期五年的結(jié)婚契約。
用她曾經(jīng)夢想在聚光燈下演奏的雙手,拿起了打理一個龐大宅邸的鑰匙。
五年,一千八百多個日夜。
她將沈太太這個角色扮演得無可挑剔。記得他所有的喜好與禁忌,將他的生活起居、社交禮儀打理得完美無缺。她用從小熏陶出的卓越審美和世家風(fēng)范,將這座冰冷的別墅變成了京城社交圈交口稱贊的樣板。甚至連他挑剔的母親,也挑不出她半分錯處。
她像一個最耐心的修復(fù)師,試圖在沈飛宇這塊缺失了記憶的冰冷琥珀上,找到一絲屬于過去的溫存。
最初,她也曾試探過。提起兩家比鄰而居的舊事,提起他們一起學(xué)過鋼琴的老師,提起那首他們都彈得很好的《月光奏鳴曲》。
但沈飛宇總是蹙眉,用那種混合著審視與疏離的冷漠打斷她:“不記得。林婉晴,做好你分內(nèi)的事,過去不重要?!?/p>
他的記憶,在一次嚴(yán)重的車禍后,遺失了大半個少年時代,包括那個曾跟在他身后,叫他“飛宇哥哥”的她。
次數(shù)多了,她便懂了。
他需要的不是林婉晴,只是“沈太太”。一個優(yōu)雅、得體、不會給他帶來麻煩的裝飾品。
今晚,是他們的結(jié)婚五周年紀(jì)念日。
雖然,他從未記得,她也早已不再提醒。
長餐桌上,鋪著愛爾蘭空運來的手工蕾絲桌布,阿爾卑斯山脈空運來的白雪山玫瑰在水晶瓶中綻放,銀質(zhì)燭臺映照著博古架上幾件價值連城的古玩——那是她用自己帶來的嫁妝,一點點為他淘換、布置的,只為讓這個“家”更像一個家。
像一場她獨自演出的、華麗而無聲的告別。
墻上那座古董掛鐘的鎏金指針,沉重地劃過“10”這個數(shù)字。
門外終于傳來了熟悉的、沉穩(wěn)的腳步聲。
林婉晴的心,幾不可查地縮緊了一下,隨即又歸于一片沉寂。
沈飛宇推門而入,帶著一身秋夜的涼意和若有似無的昂貴香水尾調(diào)。他脫下意大利大師手工定制的西裝外套,隨手遞給候在一旁的她,動作流暢自然,如同呼吸。他的目光甚至沒有掃過那精心布置的餐廳一角。
“還沒休息?”他嗓音低沉,是常年發(fā)號施令形成的腔調(diào),聽不出情緒。
林婉晴接過外套,上面還殘留著他慣用的雪松香,清冽而遙遠(yuǎn)。她垂眸,聲音平靜無波:“吃過了嗎?今天……”
“嗯,應(yīng)酬過了?!彼驍?,修長的手指松開領(lǐng)帶結(jié),步履未停地走向通往書房的內(nèi)梯,“不必管我,你早點休息?!?/p>
他甚至沒有注意到她特意換上的、他曾經(jīng)隨口贊過一句好看的裙子。
林婉晴站在原地,手里那件價值不菲的外套,此刻重若千鈞。
看,一如既往。
她所有的用心,所有試圖在這段冰冷關(guān)系中注入一絲溫情的努力,都像投入深海的石子,連一絲漣漪都未曾激起。
她低頭,看著自己這雙曾經(jīng)在黑白琴鍵上跳躍、如今卻只用于翻閱宴會名單和插花修剪的手。
忽然間,疲憊如同潮水,滅頂而來。
真的,該結(jié)束了。
她默默地將餐桌上的菜肴一一處理掉。那些耗費了心血、甚至動用了些舊日人情才弄來的珍貴食材,最終歸宿與殘羹冷炙無異,像極了她這五年錯付的深情與夢想。
然后,她轉(zhuǎn)身上樓,沒有回那個寬敞卻從未讓她感到溫暖的主臥,而是走進(jìn)了與書房相鄰的小起居室。
她從自己帶來的、那個裝著少女時期珍貴物品的檀木匣子底層,取出了那份略微泛黃的契約協(xié)議。紙張的觸感,提醒著她這五年的一切,始于一場交易。
目光落在最后一條,字跡清晰,冷酷如初:“協(xié)議期限五年,到期自動解除關(guān)系,雙方互不干涉,互不糾纏?!?/p>
互不糾纏。
正合她意。
她拿起一支鋼筆,那是她去年送他的生日禮物,他大概從未用過。在乙方簽名處,“林婉晴”三個字旁邊,她利落地簽下了今天的日期。
筆尖劃過紙張,發(fā)出決絕的“沙沙”聲。
做完這一切,她回到臥室。
沈飛宇剛從浴室出來,只在腰間圍了條浴巾,水珠順著他線條分明的肌理滑落。他擦著頭發(fā),看到她正在整理衣帽間,隨口吩咐:“明天下午飛歐洲的行李,讓管家準(zhǔn)備一下。那對袖扣,戴我上次拍的那對?!?/p>
林婉晴沒有回頭,聲音透過衣物傳來,平穩(wěn)得沒有一絲波瀾:“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袖扣放在行李箱內(nèi)袋,搭配的西裝和領(lǐng)帶都熨燙好了?!?/p>
沈飛宇“嗯”了一聲,對她的周到習(xí)以為常。
他走到床邊,拿起平板電腦,開始處理郵件,側(cè)臉在燈光下顯得冷硬而專注。
林婉晴看著他,心臟最后一點殘存的、微弱的星火,徹底熄滅,只剩一片冰冷的、名為“死心”的荒原。
她走到梳妝臺前,坐下,開始慢條斯理地卸妝。
鏡子里,映出他挺拔卻冷漠的背影,也映出她自己,那雙曾經(jīng)流淌著《月光》般柔情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古井無波。
卸完妝,她拉開首飾盒最隱秘的一格,取出那枚象征著她“沈太太”身份的鉆戒。戒指很大,設(shè)計繁復(fù),是沈家祖?zhèn)鞯?,戴在她手上卻始終有些空蕩,如同她這五年的心。
冰涼的觸感,最后一次刺痛她的指尖。
她將戒指輕輕放在床頭柜上,與他那塊象征著他身份地位的百達(dá)翡麗并列。
然后,她拉出角落那個早已收拾好的行李箱——不大,只裝了她自己的東西,以及那個裝著夢想和過去的檀木匣子。
沈飛宇終于從屏幕上抬起頭,看到她手中的行李箱,眉頭不悅地蹙起:“這么晚,要去哪里?明天早上還需要你陪同去見幾位董事家屬?!?/p>
林婉晴停下腳步,站在臥室門口,光影在她身后分割出明暗的界限。
她緩緩轉(zhuǎn)過身,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委屈,沒有不甘,沒有留戀,只有一種徹底解脫后的、近乎淡漠的平靜。
“沈飛宇?!?/p>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連名帶姓地叫他,聲音不大,卻像玉石相擊,清晰冷冽。
“五年,到了。”
她指了指床頭柜:“戒指,物歸原主。”
“我們,兩清了?!?/p>
說完,她不再看他臉上是何反應(yīng),拉著行李箱,挺直了那從未因家族沒落而彎曲的脊背,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這間囚禁了她五年愛情與夢想的、金碧輝煌的牢籠。
房門輕輕合上,發(fā)出“咔噠”一聲脆響。
不重,卻像一記悶錘,猝然砸在沈飛宇的耳膜上。
他怔住,看著那枚在燈光下閃爍著冰冷光芒的戒指,又看向那扇緊閉的房門,心頭第一次掠過一絲極其陌生的、名為“失控”的窒悶。
但僅僅是一瞬。
他很快壓下那點異樣,嘴角習(xí)慣性地勾起一抹譏誚。
玩欲擒故縱?用離開來談條件?
林婉晴,你終于也耐不住寂寞,要手段了?
他拿起手機(jī),找到她的號碼,撥了過去。
“嘟…嘟…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人接聽……”
沈飛宇的眉心擰緊,掛斷,再撥。
這次,直接變成了——“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jī)?!?/p>
聽著聽筒里傳來的、冰冷而機(jī)械的女聲,沈飛宇握著手機(jī)的手,指節(jié)微微泛白。
房間里,似乎還殘留著她身上那點淡淡的、他早已習(xí)慣的冷梅香。
但人,已經(jīng)消失了。
窗外,秋風(fēng)呼嘯,卷起千堆落葉。
沈飛宇莫名覺得,今晚這別墅,安靜得有些刺耳??帐幍谩屓诵臒┮鈦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