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滿難得睡到自然醒。

沒有刺耳的鬧鐘，沒有公司群里永不停歇的@全體成員，只有從窗戶縫隙里鉆進來的、帶著泥土和青草味的新鮮空氣。

他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坐起身，摸過手機看了一眼：早上九點。

一種奢侈的慵懶感包裹著他。

下床，環(huán)顧四周。

老家確實破舊，需要整理的地方太多了，水電都得重新弄。

幸好房子沒塌，沒被判定成“危房”，不然真是連個落腳的地兒都沒了。

“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老話真沒說錯。

簡單洗漱后，陳滿換上干凈的短袖，開始琢磨從哪兒下手。

水管要換，電費得去交，滿屋的灰塵要打掃……光是想想都覺得累人。

不過轉念一想，錢是王八蛋，花了還能賺——哦不對，對自己來說，可能賺不了了，但錢反正花不完了。

得，專業(yè)的事交給專業(yè)的人。

他翻箱倒柜，找出一個舊筆記本，上面記著母親以前聯(lián)系的各種師傅的電話。

他找到一個標注“水管-李師傅”的號碼，既忐忑又期待地撥了過去。

這么多年了，希望還能通。

電話“嘟嘟”響了兩聲，居然真的接通了，里面?zhèn)鞒鲆粋€中年男人略顯滄桑的聲音：“喂，哪位？”

是記憶里那個有點熟悉的聲音！

陳滿心里一喜，仿佛在異鄉(xiāng)抓住了救命稻草，連修水管的師傅都顯得無比親切?！袄顜煾的愫?，請問你還修水管嗎？我家需要換水管。”

“修！這活兒我干一輩子了。你家在哪兒嘛？”李師傅嗓門挺大。

陳滿趕緊報了自家地址。

電話那頭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遲疑地開口：“娃兒，你是不是報錯地址了？那家……那家早就沒人住了啊?！?/p>

“沒報錯，李師傅，我就住這里。我是這家的兒子，陳滿?！标悵M連忙解釋。

“張秀云的兒子？”李師傅的聲音一下子拔高了，帶著難以置信的驚喜，“你等著！我馬上過來給你看！”

說完就風風火火地掛了電話。

陳滿放下電話，心里暖烘烘的。

他一邊等師傅，一邊先打掃院子。

村里確實冷清，年輕人都出去闖世界了，留下的多是老人，反而顯得格外安寧。

剛把院子里的落葉大致掃攏，就見一個皮膚黝黑、身材精瘦的中年男人提著工具箱，風塵仆仆地趕來，額頭上冒著細汗。

正是李師傅。

“快進來坐，喝口水！”陳滿趕緊把人迎進來。

李師傅擺擺手，目光卻不住地打量院子，眼里滿是感慨：“真是張秀云家……沒想到啊，這么多年了，這院子又有人氣了。你媽媽……哎，可是個好人哪。她以前就愛鼓搗這些花花草草，這院子那時候可是我們村頭獨一份的漂亮！”

“您認識我媽媽？”陳滿問道。

“咋不認識！遠親不如近鄰嘛！”李師傅嗓門洪亮，“你媽心善，手也巧，以前我家娃生病，她二話不說就幫著送去衛(wèi)生院；她種的菜啊花啊，也沒少分給左鄰右舍。這十里八鄉(xiāng)，誰不說她一聲好？可惜啊，好人命不長……”

李師傅嘆了口氣，隨即又看向陳滿，眼睛亮起來，“你這次回來，是打算長住？”

“嗯，不走了。”陳滿點點頭。

“那敢情好！太好了！”李師傅顯得比陳滿還高興，“你等著，我這就給你看水管去！這活兒我不收錢！當年受你媽照顧多，這就當還個情分！”

“那咋行，李師傅，該多少錢就多少錢?！标悵M怪不好意思的。

“談錢傷感情！都是老鄉(xiāng)，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李師傅擺擺手，不容分說，拎著工具就忙活起來，動作麻利得很，一邊修一邊還跟陳滿嘮嗑，“我家就住河對面，翻個山頭就到了，以后有啥事，只管言語一聲！”

陳滿順著李師傅的手指方向望過去，心里失笑，那山頭看著可不近，這“鄰居”范圍可真夠廣的。

但他心里明白，這是鄉(xiāng)親們最質(zhì)樸的熱情和善意。

李師傅手藝沒丟，三下五除二就換好了水管，愣是沒收一分錢，臨走時背脊好像都比來時挺直了些，仿佛做了件特別光彩的事。

陳滿送他到門口，看著他那略顯蹣跚卻異常堅定的背影消失在村路盡頭，心里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

母親雖然不在了，但她生前種下的善因，留下的好口碑，就像一顆顆溫暖的種子，在這片土地上生根發(fā)芽，如今竟蔭蔽了他這個歸來的游子。

他忽然覺得，這人世間，除了冷冰冰的體檢報告和職場傾軋，總還有一些東西是暖的、是值得留戀的。

院子打掃干凈了，水來了，電也通了，基本生活沒問題了。

陳滿坐在母親以前常坐的小板凳上休息，喝著水，目光緩緩掃過收拾妥當卻依舊顯得有些空落落的院子。

家里什么都有，又好像缺點什么。

對了！是花草！

母親走后，這院子里最鮮艷、最有生命力的東西也跟著枯萎了，只剩下灰沉沉的破敗，毫無生機。

他原本想著，自己也是將死之人，湊合過完就算了。

但李師傅的到來，那份源于母親的、跨越了時空的善意，像一束光，突然照進了他灰暗的心底。

“人都要死，但活著時候的樣貌，是自己選的。” 母親以前總愛一邊打理花草一邊這樣說。

“你對人好，人是能記住的，這情分比啥都長遠?！?/p>

母親雖然辛苦了一輩子，但她從未失去對生活的熱忱，她用花草和善意裝點了生活，也溫暖了鄉(xiāng)鄰。

既然生命已經(jīng)進入倒計時，那還有什么好怕、好顧忌的呢？

為什么不能像母親那樣，在最后的時光里，活出點顏色和溫度來？

死亡是終點，但通向終點的路，或許可以不那么灰暗。

延續(xù)母親對生活的那份熱愛，或許就是對自己生命最好的告別。

院子里有了花草，就有了生機，有了亮色，他自己看起來，大概也不會再那么死氣沉沉了吧？

這個念頭像一顆種子，在他荒蕪的心田里悄然破土。

陳滿的心情莫名地明朗起來，甚至對下午的出行生出了幾分真正的期待。

他決定，吃過午飯，就出去逛逛。

去鎮(zhèn)上，或者縣城里，找找看，有沒有賣花種或者花苗的地方。

母親留下的溫暖，成了他鼓起勇氣、樂觀面對余生的第一份養(yǎng)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