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點半,寫字樓的玻璃幕墻把夕陽切成碎金,林硯之捏著剛發(fā)的工資條,指尖幾乎要嵌進那張薄薄的紙片里。
扣除五險一金和個稅,實發(fā)金額比上個月又少了兩百——HR說他這個月全勤獎沒達標(biāo),就因為上周發(fā)燒請了半天假。
他站在地鐵站出口,看著手機里房東剛發(fā)來的消息:“小林,下個月起房租漲五百,你考慮下續(xù)不續(xù)租?!?
屏幕映著他眼下淡淡的青黑,畢業(yè)三年,他在這家廣告公司從實習(xí)生做到策劃,每天加班到十點是常態(tài),卻連個三十平的一居室都快租不起了。
雨就是這時候砸下來的。先是零星幾點,很快就變成瓢潑之勢,豆大的雨點砸在傘面上,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像是在為他的窘迫伴奏。
林硯之把公文包頂在頭上,拐進街角那家24小時便利店躲雨,玻璃門“叮鈴”一聲彈開,暖氣混著關(guān)東煮的味道撲面而來。
他正低頭拍著褲腿上的水珠,眼角余光突然掃到便利店外墻的空調(diào)外機下,蹲著一個女人。
她背對著他,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淺藍(lán)連衣裙,裙擺被雨水浸得透濕,貼在小腿上。
烏黑的長發(fā)綰成一個松垮的發(fā)髻,幾縷碎發(fā)垂下來,被雨水黏在頸后。
她懷里緊緊抱著一個用膠帶纏了好幾圈的紙箱子,箱子邊角已經(jīng)被泡得發(fā)軟,隱約能看見里面露出的幾本精裝書的書脊。
林硯之的呼吸猛地頓住了。
那個側(cè)影,那個低頭時微微蹙起的眉頭,像極了初中時坐在他前桌的蘇晚。
他記得蘇晚總愛穿淺色系的裙子,夏天是藍(lán)白格子的校服裙,周末是媽媽給她買的棉布連衣裙。那時候她是班里的學(xué)習(xí)委員,數(shù)學(xué)卷子永遠(yuǎn)是滿分,班主任總把她的作業(yè)當(dāng)成范本在班上傳閱。
而他呢,是個坐在最后一排、戴著500度近視鏡的悶葫蘆,每次蘇晚轉(zhuǎn)過身收作業(yè),他都要把頭埋進臂彎里,心臟擂鼓似的跳,直到她的白色帆布鞋走出視線,才敢偷偷抬起頭,看她扎著高馬尾的背影消失在教室門口。
他抽屜里至今還壓著一封沒送出去的情書,是初三畢業(yè)那天寫的,開頭是“蘇晚同學(xué),其實我注意你很久了”,結(jié)尾卻被他涂涂改改,最后只留下一個潦草的省略號。他總覺得自己太平凡,成績中游,長相普通,配不上那個站在陽光下會發(fā)光的女孩。
后來中考成績出來,蘇晚以全市前三的成績考入重點高中,他則去了一所普通高中,兩人像是被投入不同軌道的行星,再也沒有交匯過。
雨勢絲毫沒有減弱,女人似乎凍得有些發(fā)抖,下意識地把紙箱子抱得更緊了。
林硯之攥了攥拳頭,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他深吸一口氣,推開便利店的門走了出去。
雨水瞬間打濕了他的肩膀,他走到女人身邊,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些:“請問……你是蘇晚嗎?”
女人聞聲猛地抬起頭,林硯之看清她臉的那一刻,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
確實是蘇晚。
她的眼睛還是那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只是此刻那雙眼睛里布滿了紅血絲,眼下有淡淡的青黑,顯然是很久沒睡好了。
她的臉頰比初中時清瘦了些,下頜線變得更清晰,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線,看到林硯之的瞬間,那雙眼睛里先是閃過一絲茫然,隨即浮起難以置信的驚訝。
“林硯之?”她的聲音有些沙啞,像是被砂紙磨過,“你是……三班的林硯之?”
林硯之點點頭,雨水順著他的額發(fā)滴下來,打在眼鏡片上,模糊了視線。他抬手抹了把臉,笑道:“是我。好久不見,你……”
話沒說完,他就注意到蘇晚懷里的紙箱子。箱子側(cè)面印著“XX小區(qū)”的字樣,那是本市一個高檔小區(qū),他之前做房產(chǎn)廣告時去過。
而此刻,紙箱子的一角破了個洞,露出里面一件折疊整齊的真絲襯衫,袖口的珍珠紐扣在雨幕中閃著微弱的光。
“你這是……”林硯之的話頓住了。
蘇晚低下頭,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一片陰影,她用手指摳著箱子上的膠帶,聲音低得像蚊子哼:“我從家里搬出來了?!?/p>
“搬出來?”林硯之愣住了,“為什么?”
蘇晚沉默了片刻,雨水順著她的發(fā)梢滴落在手背上,冰涼刺骨。她抬起頭,眼眶有些發(fā)紅:“我爸媽公司破產(chǎn)了,還欠了一大筆錢,房子被法院查封了,今天剛……剛被清出來?!?/p>
林硯之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他想起初中時,蘇晚的爸爸開著一輛黑色的轎車來接她放學(xué),她每次都笑著跟同學(xué)揮手再見,那時的她,像是活在水晶城堡里的公主,永遠(yuǎn)無憂無慮。
“那你接下來打算去哪?”他忍不住問道。
蘇晚的眼神黯淡下去,她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給幾個朋友打了電話,有的說在外地,有的說家里不方便……”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幾乎淹沒在雨聲里,“我身上沒帶多少現(xiàn)金,手機也快沒電了,剛才想在便利店借個充電寶,結(jié)果……”
她沒說下去,但林硯之大概能猜到。便利店的店員大多勢利,看她這副狼狽模樣,多半沒給好臉色。
雨還在下,風(fēng)裹挾著雨水灌進領(lǐng)口,冷得人打哆嗦。
蘇晚縮了縮脖子,下意識地往空調(diào)外機旁邊靠了靠,仿佛想從那點微弱的熱氣里汲取一絲溫暖。她懷里的紙箱子越來越沉,像是要把她整個人都壓垮。
林硯之看著她這副樣子,心里某個地方軟得一塌糊涂。他想起初三那年運動會,蘇晚跑800米時不小心摔倒了,膝蓋磕出了血,卻咬著牙站起來沖過終點線,那時候的她,驕傲得像只小孔雀,從不會露出這樣脆弱的神情。
“我家就在這附近,”他指了指馬路對面的老舊小區(qū),那是他剛付了首付買下的二手房,雖然只有四十平,卻是他在這座城市唯一的落腳點,“雖然不大,但有兩間臥室,其中一間是空著的。你要是不嫌棄,先去我那避避雨吧,總比在這兒淋雨強?!?/p>
蘇晚猛地抬起頭,眼睛里滿是驚訝,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這……太麻煩你了吧?我們都這么多年沒見了……”
“不麻煩,”林硯之連忙擺手,生怕她拒絕,“咱們好歹是同學(xué),這點忙還是應(yīng)該幫的。再說,這么大的雨,你總不能一直蹲在這里吧?箱子里的東西要是被泡壞了,多可惜?!?/p>
他說著,不等蘇晚反駁,就伸手去接那個紙箱子:“我來幫你拿吧,看著挺沉的?!?/p>
箱子入手比想象中重得多,林硯之掂了掂,估摸著得有三四十斤。
他低頭掃了一眼,除了剛才看到的真絲襯衫,還能看到一個銀色的相框邊角,里面似乎是一張全家福。
蘇晚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松開了手,小聲道:“謝謝你,林硯之?!?/p>
“謝什么,走吧?!绷殖幹嘀渥?,側(cè)身擋在蘇晚身前,用自己的后背替她擋住迎面而來的風(fēng)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