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槐序幾乎是手腳并用地被溫梵音“護”出了那棟陰森的老宅。
直到重新站在陽光下,感受到初夏微暖的風拂過臉頰,他才感覺自己像是重新活了過來,但四肢依舊冰涼發(fā)軟。陳先生夫婦看到他這副狼狽模樣,嚇得臉都白了,連忙上前攙扶。
“俞、俞醫(yī)生,您沒事吧?”
俞槐序擺擺手,想說點什么安撫的話,卻發(fā)現(xiàn)自己連嘴唇都在輕微顫抖。剛才那股充斥著絕望與冤屈的洪流,給他的沖擊太大了,遠非之前樂樂身上那點陰氣可比。
溫梵音虛扶著他,對陳氏夫婦淡淡道:“宅內(nèi)情況復(fù)雜,怨氣深重,非尋常手段能解。今日暫且到此,容后再議?!?/p>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陳氏夫婦雖心急如焚,卻也不敢多問,連忙驅(qū)車將俞槐序送回了“槐序堂”。
回到自己熟悉的地盤,聞著空氣中彌漫的安神藥香,俞槐序緊繃的神經(jīng)才終于松懈下來,癱在太師椅上,抱著杯熱茶小口啜飲,試圖驅(qū)散體內(nèi)的寒意。
溫梵音一直沉默地飄在他身側(cè),看著他蒼白的臉色和驚魂未定的眼神,眉頭微蹙。
“感覺如何?”他問,聲音比平時柔和了許多。
“像……像是被扔進了滾筒洗衣機,還是裝了冤魂的那種。”俞槐序有氣無力地吐槽,“腦子里現(xiàn)在還在嗡嗡響,那些畫面……太難受了?!蹦欠N絕望感,幾乎讓他窒息。
溫梵音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那是‘地縛靈’的殘響,而且是多個靈體交織在一起的怨念。你的靈覺比常人敏銳,毫無防備地接觸,自然會受到?jīng)_擊。”
“地縛靈?不止一個?”俞槐序想起那些雜亂的畫面和聲音,心里發(fā)毛,“那宅子到底發(fā)生過什么?”
“血案?!睖罔笠舻穆曇艉芾?,“大約是八十年前,那宅子的主人,一位富商及其家眷,在一夜之間被仇家滅門,財物洗劫一空。死后怨氣不散,便化作了地縛靈,困在那宅中。年代越久,怨氣與陰氣積聚越深,尋常游魂野鬼也被吸引過去,成了滋養(yǎng)它們的溫床?!?/p>
八十年前……那正是溫梵音生活的年代!
俞槐序猛地坐直身體,看向他:“你……你認識那宅子的主人?”他想起溫梵音離開前說的那句話。
溫梵音的眼神飄向窗外,似乎在回憶什么,帶著一絲淡淡的嘲諷?!八悴簧险J識。那家姓胡,是本地有名的暴發(fā)戶,與我父親在生意上有過往來,趨炎附勢,家風不正。沒想到,最終落得如此下場。”
他的語氣平靜,但俞槐序卻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不同尋常。僅僅是生意往來人家的話,溫梵音剛才在宅子里的反應(yīng),似乎過于……沉浸了。
“你好像,對那里很熟悉?”俞槐序試探著問。
溫梵音收回目光,落在俞槐序?qū)憹M好奇的臉上,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帶著點別樣的意味:“想親眼看看?”
俞槐序一愣:“看什么?”
“看那段過去?!睖罔笠麸h近他,伸出手指,虛虛點向他的眉心,“既然你這么好奇,不如自己親眼見證。放松,別抗拒我的力量?!?/p>
冰涼的觸感(雖然是虛的)落在額間,俞槐序下意識地想躲,但聽到溫梵音的話,又強忍住了。他對那宅子的過去,對溫梵音與那宅子的關(guān)聯(lián),確實充滿了好奇。
他閉上眼,努力放松身體。
下一刻,一種奇異的感覺涌來。仿佛自己的意識被抽離了一部分,融入了一片清涼的霧氣中。緊接著,眼前的黑暗開始褪去,模糊的景象如同水墨畫般緩緩渲染開來——
他“看”到了:
依舊是那棟老宅,卻不再是破敗的模樣。燈火通明,花園修剪整齊,穿著體面的男男女女端著酒杯在庭院里談笑風生,留聲機里播放著慵懶的爵士樂。這似乎是一場宴會。
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搜索,然后,猛地定格在了一個角落。
是溫梵音!
年輕的他(或者說,他生前的樣子),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白色西裝,襯得他身姿挺拔,俊美得幾乎奪去了周圍所有的光華。他嘴角噙著那抹俞槐序熟悉的、略帶玩世不恭的笑意,正與幾個同樣衣著光鮮的年輕人談笑風生,神態(tài)慵懶而風流。
那樣的他,鮮活,明亮,帶著世家公子獨有的矜貴與疏離,與現(xiàn)在這個沉靜守護的魂靈截然不同。
俞槐序的心,莫名地悸動了一下。
就在這時,溫梵音的目光似乎不經(jīng)意地掃過宴會人群,像是在尋找什么。他的視線掠過俞槐序(意識體)所在的位置,沒有任何停留,最終,落在了通往二樓樓梯的陰影處。
俞槐序的“視線”也跟著轉(zhuǎn)了過去。
陰影里,站著一個穿著半舊學生裝的清秀少年,他手里拿著一個筆記本,正遠遠地看著這場與他格格不入的繁華,眼神干凈,帶著一絲對陌生環(huán)境的好奇與拘謹。
那是……前世的自己?
俞槐序屏住了呼吸。
畫面到此,如同信號不良的電視,猛地閃爍了幾下,驟然消失!
俞槐序“啊”了一聲,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體里,猛地睜開眼,對上溫梵音近在咫尺的臉。
“看清楚了?”溫梵音問,眼神深邃,帶著一種俞槐序看不懂的情緒。
俞槐序心臟砰砰直跳,不僅僅是因為看到了前世的自己,更是因為看到了那個鮮活、風流、與他認知中完全不同的溫梵音。
“那個學生……是我?”他聲音干澀地問。
“嗯?!睖罔笠糨p輕應(yīng)了一聲,指尖依然虛點著他的眉心,帶來一絲持續(xù)的涼意,似乎在安撫他激蕩的心緒?!澳侨蘸已鐣?,廣邀城中名流。你那時隨你師父——一位頗有名望的老郎中,前去為胡家一位身體不適的姨太太診病。診畢,師父被留下應(yīng)酬,你便在一旁等候?!?/p>
他的語氣帶著遙遠的懷念:“我第一眼看見你,就覺得你和那些滿身銅臭或虛偽客套的人都不一樣。像一株長在懸崖邊的小青松,干凈又倔強。”
俞槐序聽著他的描述,腦海里浮現(xiàn)出那個學生的身影,一種奇異的感覺涌上心頭,既陌生又熟悉。
“所以……你從那時候就……”他有點不知道該怎么問。
溫梵音低笑一聲,收回了手,那冰涼的觸感消失,俞槐序竟覺得額間有點空落落的。
“那時候,只是覺得有趣,想逗逗你。”溫梵音的語氣恢復(fù)了平時的慵懶,帶著點戲謔,“誰知道,這一逗,就把自己搭進去了,還一搭就是兩輩子。”
他說得輕松,但俞槐序卻能感受到那話語背后沉甸甸的分量。
親眼“見”過了那段過往的碎片,再聽溫梵音用這種語氣說出來,俞槐序發(fā)現(xiàn)自己對他那“找了你快一百年”的執(zhí)念,有了更具體、更震撼的理解。
那份驚慌和恐懼,在不知不覺中,又被沖淡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感,酸酸的,脹脹的,填滿了胸口。
他低下頭,看著杯中沉浮的茶葉,小聲嘟囔了一句:“……誰讓你逗了?!?/p>
聲音很小,但在這安靜的診室里,清晰可聞。
溫梵音微微一怔,隨即,眼底漾開了如同春日融冰般真切而溫暖的笑意。
他知道,他家小槐序心里,那堵堅冰筑成的墻,終于裂開了一道縫隙。
而有光透進來的地方,便是希望開始生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