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樓晨光
唐昭臨在一片朦朧的暖意中睜開眼,意識回籠的瞬間,心口殘留的鈍痛先于視覺傳來。他動了動指尖,觸到身下微涼的竹席,鼻腔里漫開的蛇莓甜香驅散了混沌——這不是唐門的青磚臥房,而是某處陌生的竹樓。
晨光透過竹簾織成的碎金落在被褥上,他下意識抬手去按胸口,指腹觸到緊繃的白布,指尖傳來的溫熱讓他心頭一緊。那道幾乎洞穿胸膛的傷口,昨夜還在叫囂著撕裂般的疼,此刻竟只剩淺淺的酸脹,仿佛一場瀕死的噩夢終于退去。
“醒了?”
熟悉的聲音帶著晨起的微啞響起,唐昭臨偏頭時,正好看見葉孤舟端著藥碗從竹門走進來。他愣住了——那人竟換下了慣穿的赤焰長袍,素白的衣衫貼在身上,勾勒出清瘦卻挺拔的肩線,及腰的銀發(fā)用一根紅繩松松束在腦后,幾縷碎發(fā)垂在頰邊。晨光落在他左眼下的淚痣上,那點朱紅像是被揉碎的霞光,比往日多了幾分柔和,少了幾分疏離。
唐昭臨喉間發(fā)緊,想坐起身與他平視,剛一用力,手腕就被溫熱的手掌按住?!皠e動?!比~孤舟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力道,他將藥碗遞到唇邊吹了吹,才舀起一勺遞過來,“藥還燙,慢些喝。”
瓷勺碰到唇瓣的瞬間,唐昭臨忽然感覺到對方指尖的溫度——那溫度不經(jīng)意擦過他唇角,像極了三年前無量山巔,那人替他拂去發(fā)間落雪時的觸感。他喉結滾動,剛要開口,就聽見葉孤舟的聲音低了下來:“阿蠻說,你用本命蠱救我,自己卻差點魂飛魄散。”
“值得。”唐昭臨幾乎是立刻接話,話音落下時,他自己都驚覺這份篤定來得這樣快。他望著葉孤舟眼底的波瀾,忽然輕笑出聲,語氣里帶著幾分刻意的輕松,“至少……你不用娶阿蠻了?!?/p>
他原以為會看到葉孤舟松一口氣的模樣,卻沒料到對方握著藥碗的手猛地一顫,褐色的藥汁晃出幾滴,落在素白的袖口上,暈開深色的印子。葉孤舟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淺淺的陰影,聲音輕得像怕被風吹散:“她不是我的婚配之人。九黎族的聯(lián)姻對象,是圣女,不是我。”
“你……是男的?”
唐昭臨的聲音干澀得厲害,這句話像是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過往的片段在腦海里翻涌——初見時葉孤舟束發(fā)著裙的模樣,危急時刻擋在他身前的單薄背影,還有昨夜為他療傷時,無意間露出的、線條利落的下頜……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細節(jié),此刻都化作尖銳的刺,扎得他心口發(fā)疼。他竟從未懷疑過,那個總帶著清冷氣質的“圣女”,會是男子。
葉孤舟抬眼時,眼底盛著細碎的光,他忽然輕笑起來,那笑意里帶著幾分無奈,又有幾分釋然:“五毒教圣女,從來不分男女。只要能掌控本命蠱,誰都可以是圣女?!?/p>
“所以你一直在騙我?”唐昭臨怔怔地看著他,喉嚨里像堵著棉花,連呼吸都變得沉重。三年來的牽掛、擔憂,還有得知他要聯(lián)姻時的酸澀,此刻都像是成了笑話。他以為的“她”,原來是“他”;他以為的“姐妹情誼”,原來從一開始就是謊言。
“不?!比~孤舟放下藥碗,伸手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薄薄的布料傳來,帶著令人安心的力量,“我騙你,是怕你因我而死?!彼穆曇魤旱酶?,眼底閃過一絲后怕,“五毒教的繼承之爭,比唐門更險惡。若你知道我是繼承人,以你的性子,必會卷入紛爭。我不想……不想再看到你為我受傷?!?/p>
唐昭臨的心猛地一揪,他反手扣住葉孤舟的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昨夜闖教壇時的畫面清晰浮現(xiàn)——漫天毒霧里,葉孤舟被人按在祭壇上,銀發(fā)散亂,臉色蒼白如紙。那一刻,他根本沒想過自己會不會死,只知道不能讓眼前人出事?!翱晌疫€是來了?!彼粗~孤舟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用命換的婚假?!?/p>
葉孤舟的眸光劇烈地顫動著,他望著唐昭臨蒼白卻堅定的臉,忽然俯身,吻住了他。
那吻很輕,帶著藥碗殘留的苦澀,卻又格外溫柔。唐昭臨僵了一瞬,隨即閉上眼,任由對方的唇瓣輕輕摩挲著他的唇,仿佛要將三年來的思念、錯過時的悔恨,還有怕他離去的恐懼,都融進這個吻里。舌尖相觸的瞬間,一股溫熱的氣流順著喉嚨往下滑,他忽然“看”到了一段不屬于自己的記憶——
那是無量山的雨夜,暴雨砸在樹葉上,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響。泥濘里,葉孤舟單膝跪地,懷里抱著昏迷的自己,指尖的金蠶蠱正一點點吸走他臂上的劇毒。雨水打濕了他的衣衫,順著銀發(fā)往下淌,他渾身發(fā)抖,卻死死護著懷里的人,眼中含著淚,聲音輕得像夢囈:“阿臨,你不能死……你是我見過最亮的光。”
唐昭臨猛地回神,唇上的觸感還在,那段記憶卻清晰得仿佛他親身經(jīng)歷。他睜開眼,正好對上葉孤舟帶著擔憂的目光。
“同心蠱讓我們共享記憶。”葉孤舟離開他的唇,指腹輕輕擦過他泛紅的唇角,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從今往后,你的夢,我的痛,我都懂?!?/p>
唐昭臨抬手,指尖輕輕撫上葉孤舟的臉頰,從光潔的額頭滑到眼下的淚痣,那點朱紅在指尖下微微發(fā)燙。他喉嚨發(fā)緊,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所以……你從未想過娶別人?”
“從未?!比~孤舟將臉埋進他的頸間,溫熱的呼吸落在他的皮膚上,帶著蛇莓與藥草混合的氣息,“我只想與你,在圣湖邊曬藥草,聽竹樓風鈴,看曼陀羅花開。”
唐昭臨笑了,眼角有溫熱的液體滑落,滴在竹席上,暈開小小的濕痕。晨光里,他收緊手臂,將人擁進懷里,心口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卻遠不及此刻心底的暖意洶涌。原來所有的等待與堅持,都沒有白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