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爾的夏末依舊悶熱，連晚風(fēng)都帶著黏膩的水汽。我站在舞蹈工作室巨大的落地鏡前，鏡中的自己臉色蒼白，右腿膝蓋上纏著的繃帶格外刺眼。三個月了，自從那場該死的車禍奪走了我作為舞者的未來，每一次復(fù)健都像是在確認一個殘酷的事實——我再也無法回到從前的水準。

“這就是我們?yōu)槟銧幦〉降淖罴褭C會了，真的。”經(jīng)紀人李姐的聲音在空曠的教室里帶著回音，她試圖讓語氣聽起來輕快些，“給SEVENTEEN的李燦做私人舞蹈指導(dǎo)和巡演編舞助理。他雖然年輕，但對藝術(shù)很有想法，而且……他很欣賞你。”

我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欣賞？一個前途無量的頂級偶像，欣賞一個連基本旋轉(zhuǎn)都做不到的廢人？這聽起來更像是一種憐憫。但我需要工作，需要支付賬單，更需要一個理由，讓自己不要徹底遠離這個我曾無比熱愛的舞蹈世界。

“我接受?！蔽衣犚娮约赫f，聲音干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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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見到李燦，是在Pledis那間最大的排練室里。他正對著鏡子練習(xí)一段極其復(fù)雜的獨舞，汗水浸濕了額發(fā)，動作精準得像一部精密的機器，卻又充滿了原始的生命力。音樂停下，他透過鏡子看到了我，立刻轉(zhuǎn)過身，臉上綻開一個燦爛得幾乎有些晃眼的笑容。

“前輩！”他小跑過來，鄭重地鞠躬，“我是李燦。非常榮幸能和你合作！我看過你所有的比賽視頻，特別是那支《涅槃》……”

他滔滔不絕地說著，眼神熾熱而真誠，列舉著我職業(yè)生涯中每一個高光時刻。那些名字和作品從他嘴里說出來，像一根根細小的針，扎在我心上。那都是我再也無法企及的過去。

“那是以前的事了?！蔽疑驳卮驍嗨雎粤怂壑幸婚W而過的錯愕，“李燦xi，我們開始工作吧。經(jīng)紀人說你希望新專輯的solo舞蹈能融入更多現(xiàn)當代元素？”

他愣了一下，隨即恢復(fù)了專業(yè)的態(tài)度：“內(nèi)。感覺之前的風(fēng)格有些定型了，想突破一下?！?/p>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我坐在輪椅上（該死的膝蓋還在恢復(fù)期，長時間站立會劇痛），看著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動作。我提出的每一個技術(shù)調(diào)整，他都能以驚人的速度消化、吸收、呈現(xiàn)。他的天賦和努力毋庸置疑，但這反而讓我更加焦躁。面對這樣一個完美的學(xué)生，我這個殘缺的老師，價值何在？

“停一下?！蔽以俅伍_口，聲音因為壓抑而顯得有些沙啞，“你的動作很標準，但毫無感情。你在‘完成’舞蹈，而不是在‘表達’。”

排練室瞬間安靜下來。他的團隊成員和工作人員都有些尷尬地移開了目光。對一個頂級舞者說這種話，近乎是一種侮辱。

李燦站在原地，胸膛微微起伏，汗水順著下頜線滴落。他沒有反駁，只是靜靜地看著我，眼神深邃，讓我莫名地感到一陣心虛。

“今天就到這里吧?！蔽乙崎_視線，操控輪椅轉(zhuǎn)向門口。

“前輩?！彼谏砗蠼凶∥?，“明天……可以早點開始嗎？我想做得更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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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合作就在這種略顯別扭的氛圍中繼續(xù)。我變得愈發(fā)苛刻，用專業(yè)術(shù)語堆砌起一座高墻，試圖掩蓋我內(nèi)心深處的無力感和對他的……嫉妒。是的，我嫉妒他。嫉妒他健全的身體，嫉妒他蓬勃的職業(yè)生涯，嫉妒他眼中那份對未來毫無陰霾的期待。

而他，始終保持著令人費解的耐心和尊重。他會因為我一句含糊的點評而練習(xí)到深夜，會認真記錄我提到的每一個舞蹈理論家的名字，會在休息時默默遞給我一瓶擰開的水。

轉(zhuǎn)機發(fā)生在一個加班的雨夜。團隊其他人已經(jīng)離開，他還在反復(fù)打磨一個連接動作。我坐在角落，無意識地用手比劃著那個動作的軌跡，膝蓋傳來一陣熟悉的鈍痛，讓我倒抽一口冷氣。

“前輩的膝蓋，還很痛嗎？”他的聲音突然在近處響起。

我猛地抬頭，發(fā)現(xiàn)他不知道什么時候走了過來，蹲下身，視線與坐在輪椅上的我平齊。他的眼神里沒有同情，只有一種純粹的關(guān)切。

“舊傷而已?！蔽覄e過臉。

“我看過《涅槃》的紀錄片，”他輕聲說，目光落在我僵直的右膝上，“那支舞，最后那個連續(xù)二十七圈的揮鞭轉(zhuǎn)，是戴著膝傷完成的，對嗎？醫(yī)生說如果再跳一次，膝蓋可能會永久損傷。”

我的心猛地一縮。那是連很多資深舞迷都不知道的細節(jié)。

“你為什么……”

“因為那支舞，改變了我?！彼痤^，直視我的眼睛，那里面跳動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深沉的火花，“十五歲的時候，我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差點放棄了舞蹈。那時候，我偶然看到了你的《涅槃》。我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的身體可以講述那么痛苦又那么美麗的故事。那一刻我明白了，舞蹈不是技術(shù)，是燃燒的生命。我決定，我要成為像你那樣的舞者?！?/p>

雨水敲打著玻璃窗，噼啪作響。排練室里只剩下我們兩人的呼吸聲。我一直以為，他口中的“欣賞”只是客套，此刻卻看到了其下沉甸甸的重量。我一直筑起的高墻，在這一刻，被他一席話敲開了一道裂縫。

“可是……現(xiàn)在的我，連一個簡單的跳躍都做不到了。”我聽到自己聲音里的顫抖，那是我一直試圖隱藏的脆弱。

“前輩，”他的聲音無比堅定，“你看不見自己，所以你不知道。當你沉浸在編舞構(gòu)思里，當你用手勢描繪動作線條時，你的眼睛在發(fā)光。舞蹈從不在你的膝蓋里，李彩英前輩，”他第一次直呼我的名字，“它在這里，和這里。”

他的指尖，輕輕點在自己的太陽穴，然后是心口。

一股熱流猛地沖上我的眼眶，我慌忙低下頭。這么久以來，我第一次沒有把自己看作一個“殘廢的舞者”，而僅僅是一個……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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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晚之后，什么東西開始悄然改變。我依然是他的指導(dǎo)，但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變得更加平等，更像是在共同創(chuàng)作。我們會為了一個動作的情感表達爭論不休，也會在深夜一起觀看古老的舞蹈影片，分享彼此的理解。

我漸漸看到了李燦更多不為人知的一面。在聚光燈下，他是活力四射的“小太陽”Dino；而在排練室，在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他會流露出疲憊，會為了一個無法完美呈現(xiàn)的情感而沮喪地坐在地上，也會在突破瓶頸后像個孩子一樣歡呼。他有著超越年齡的成熟和責(zé)任感，但內(nèi)心深處，依舊住著一個對舞蹈懷有最純粹熱愛的少年。

而我，在他的影響下，也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身體。我開始嘗試坐著編舞，將身體的限制轉(zhuǎn)化為獨特的表達方式。我發(fā)現(xiàn)，當我不再執(zhí)著于“失去的”，反而能更清晰地“看見”舞蹈的本質(zhì)——節(jié)奏、空間、情感的重力。

巡演籌備進入最后階段，他的solo舞臺設(shè)計也到了關(guān)鍵時刻。這是一支關(guān)于“破繭”的舞蹈，需要極強的情感爆發(fā)力，而李燦始終在最后部分差一口氣。

“想象一下，你被無形的墻壁困住。”我試圖引導(dǎo)他，“你拼命撞擊，頭破血流，卻無法掙脫。那是什么感覺？”

他嘗試了幾次，依然不盡如人意。 frustration寫在他的臉上。

我沉默了片刻，然后操控輪椅，滑到排練室中央。

“看著我?！蔽艺f。

他疑惑地望過來。

我深吸一口氣，將雙手放在輪椅的輪圈上，用我所能控制的所有力量和韻律，開始移動。我的身體隨著輪椅的轉(zhuǎn)動、停頓、旋轉(zhuǎn)而傾斜、伸展。我用手臂和上半身，勾勒出掙扎的線條，用急促的呼吸和緊繃的肌肉，表達窒息的痛苦。我沒有跳躍，沒有旋轉(zhuǎn)，但我用我這具殘缺的身體，跳出了一支關(guān)于“束縛”的舞。

音樂早已停止，空曠的排練室里只有輪椅輪胎摩擦地面的聲音，和我粗重的喘息。

我停下來，抬起頭，看向李燦。

他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眼眶通紅。然后，他一步一步地走過來，在我面前單膝蹲下，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握住了我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的手。

“我明白了?！彼穆曇羯硢?，帶著一種被震撼后的余悸，“謝謝你，前輩。謝謝你讓我看到……真正的強大?！?/p>

他的掌心很燙，那溫度透過皮膚，一直熨帖到我冰冷了很久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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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爾巡演的首場，在數(shù)萬人的歡呼聲中，李燦的solo舞臺開始了。我站在舞臺側(cè)面的陰影里，看著他在聚光燈下起舞。

前面的部分他完成得無可挑剔，節(jié)奏、力量、技術(shù)都堪稱完美。到了最后的部分，音樂變得沉郁而充滿張力。他開始了他的“掙扎”。而這一次，和排練時完全不同。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次凝望，每一次肌肉的震顫，都充滿了我在輪椅上向他展示過的那種，源自生命本身的、不甘的嘶吼。

當音樂達到高潮，他完成那一系列高難度技巧，最終以一個象征著掙脫和新生的姿態(tài)定格時，全場沸騰了。

在震耳欲聾的掌聲和尖叫中，他的目光穿透炫目的燈光，精準地找到了舞臺側(cè)幕的我。他胸膛劇烈起伏，汗水淋漓，但那雙眼睛亮得驚人。他看著我，然后，將右手輕輕按在心口，向我微微鞠了一躬。

那一刻，周圍所有的喧囂都仿佛褪去。我站在陰影里，淚水毫無預(yù)兆地滑落。不是因為悲傷，而是因為我終于明白，舞蹈的靈魂從未離開過我。它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在我和李燦之間，完成了另一支雙人舞——一支關(guān)于破碎與重建，絕望與希望，指引與救贖的舞蹈。

我的舞臺或許已經(jīng)縮小，但通過他，我的舞蹈得以在更廣闊的世界里，繼續(xù)涅槃重生。

而我們之間的故事，才剛剛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