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男】

炮火的轟鳴還在耳膜里嗡嗡作響，吳訫猛地睜開眼，嗆了口混著硝煙的塵土。壓在他身上的軀體沉重得像塊鐵板，他掙扎著抬手，摸到的卻是一片黏膩的溫熱。

“讓開……”他嘶啞地低吼，用盡全身力氣將那具尸體推開。

尸體側倒在一旁，臉上沾滿了血污和泥沙，看不清樣貌。吳訫撐著地面坐起來，頭痛欲裂，腦子里像是被塞進了一團亂麻。他是誰？這里是哪里？記憶像是被濃霧籠罩，只剩下一個模糊的執(zhí)念——他要去找一個人。

“我要找……找一個人……”他喃喃自語，手指無意識地攥緊，指甲深深嵌進掌心。他環(huán)顧四周，斷壁殘垣，尸橫遍野，只有遠處偶爾傳來的槍聲提醒著他身處戰(zhàn)場。

他不知道自己要找的人是誰，不知道對方在哪里，甚至不知道找對方的理由?？赡枪蓤?zhí)念像藤蔓一樣纏繞著他的心臟，每跳動一下都帶著尖銳的疼痛。他踉蹌著站起來，撿起地上一把還算完好的槍，朝著記憶中模糊的方向走去。

五年后，南方小城。

吳訫坐在江邊的長椅上，手里捏著一張泛黃的照片。照片上是兩個穿著軍裝的年輕男人，勾著肩笑得燦爛，背景是一片郁郁蔥蔥的樹林。

這是他在戰(zhàn)場上唯一找到的與過去有關的東西，可他依舊想不起照片上另一個人的名字，只覺得心里空落落的。

五年來，他輾轉了十幾個城市，靠打零工為生，從未放棄過尋找。他拿著照片問過很多人，可沒有人認識照片上的另一個人。那股執(zhí)念越來越強烈，有時甚至會讓他在深夜里驚醒，冷汗淋漓。

“你到底是誰……”他對著照片低聲呢喃，指尖輕輕撫摸著照片上另一個人的臉。陽光灑在照片上，卻暖不了他冰冷的心臟。

這天，他在一家舊書店打工時，遇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男人穿著一件灰色的風衣，背有些駝，正蹲在角落里翻找舊書。吳訫只覺得對方很眼熟，卻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請問，你見過這個人嗎？”吳訫走過去，把照片遞到男人面前。

男人抬起頭，看到照片的瞬間，身體猛地一僵，眼神里充滿了震驚和悲傷。“你……你是誰？”男人的聲音顫抖著，死死盯著照片。

“我叫吳訫，我在找照片上的這個人?！眳窃M的心跳莫名加快，直覺告訴他，眼前的男人一定認識照片上的人。

男人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開口：“他叫林季……是我最好的兄弟?！?/p>

吳訫的心臟像是被重錘擊中，“林季”這兩個字像一道閃電，劈開了他記憶的閘門。無數(shù)破碎的畫面在他腦海里炸開——訓練場上的并肩作戰(zhàn)、深夜里的促膝長談、戰(zhàn)場上的互相掩護……

“林季……”他喃喃自語，眼淚瞬間涌了上來。原來，他五年來拼命尋找的人，就是照片上的這個男人。

“他……他在哪里？”吳訫抓住男人的胳膊，聲音急切地問。

男人的眼神暗了下去，輕輕搖了搖頭：“他……在五年前的戰(zhàn)場上犧牲了。”

吳訫的身體猛地一震，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踉蹌著后退了幾步?！安豢赡堋彼麚u著頭，眼淚不停地往下掉，“他怎么會犧牲……我要去找他，我一定要找到他！”

男人看著他激動的模樣，嘆了口氣：“當年我和他在同一個部隊，那場戰(zhàn)斗結束后，我們只找到了他的尸體……他是為了保護戰(zhàn)友才犧牲的。”

吳訫癱坐在地上，腦子里一片空白。五年的尋覓，換來的卻是這樣一個殘酷的答案。他想起五年前在戰(zhàn)場上推開的那具尸體，心臟像是被生生撕裂。難道……難道那具尸體就是林季？

吳訫跟著男人來到了林季的墓前。墓碑上的照片笑得依舊燦爛，和他記憶中的模樣一模一樣。他蹲在墓碑前，撫摸著冰冷的石碑，眼淚無聲地滑落。

“對不起……對不起……”他一遍遍地道歉，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我不知道那是你……我不該推開你的……”

男人站在一旁，看著他痛苦的模樣，猶豫了很久，才從口袋里拿出一個日記本：“這是林季的日記，他犧牲后我一直保存著，或許……或許對你有幫助?！?/p>

吳訫顫抖著接過日記本，翻開第一頁，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日記里記錄著林季在部隊的生活，記錄著他對未來的憧憬，也記錄著他對一個人的思念——那個人的名字，叫吳訫。

“今天吳訫又犯傻了，訓練時差點摔下來，幸好我拉住了他。他臉紅的樣子真可愛。”

“明天就要上戰(zhàn)場了，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回來。我好怕，怕再也見不到吳訫了?！?/p>

“戰(zhàn)場上的炮火真可怕，我看到很多戰(zhàn)友倒下了。吳訫受傷了，我一定要保護好他，就算付出生命也愿意?！?/p>

一頁頁地翻下去，吳訫的眼淚越來越洶涌。他終于想起了一切——他和林季是在新兵連認識的，林季總是像哥哥一樣照顧他；他們一起訓練，一起執(zhí)勤，一起在深夜里偷偷溜出去看星星；他曾開玩笑說如果他們都能活著回來，就一起開一家小書店；林季笑著說，好啊，到時候我負責看店，你負責收錢。

可他怎么也沒想到，那場戰(zhàn)斗會成為他們的訣別。他想起五年前的場景，林季撲在他身上，替他擋住了那顆子彈。他當時被嚇懵了，只覺得身上壓著很重的東西，于是用力推開了他。他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就匆匆離開了戰(zhàn)場。

“我真該死……”吳訫抱著日記本，哭得撕心裂肺，“林季，我對不起你……我居然把你忘了，我居然……”

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說：“別太自責了，林季不會怪你的。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你能好好活著?！?/p>

吳訫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著男人：“他……他當時是不是還有氣？我推開他的時候，他是不是還活著？”

男人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他還有一口氣，手里緊緊攥著這個?！蹦腥藦目诖锬贸鲆粭l銀色的項鏈，項鏈上掛著一枚小小的子彈殼，“他說，這是給你的，讓你帶著它，就像他在你身邊一樣?！?/p>

吳訫接過項鏈，子彈殼上還殘留著淡淡的體溫。他把項鏈緊緊握在手里，心臟像是被刀割一樣疼。他終于明白，當年林季在他身下，一定聽到了他的聲音，一定看到了他推開自己的動作。他該有多絕望，有多難過啊。

從那以后，吳訫就在林季的墓旁租了一間小屋。他每天都會來墓前坐一會兒，給林季帶來他最喜歡吃的水果，給他講自己一天的生活。

“林季，今天書店里來了一個小女孩，長得特別可愛，就像你當年給我看的那張你妹妹的照片一樣?！?/p>

“林季，我學會煮你最喜歡喝的粥了，可惜你再也喝不到了。”

“林季，我想你了……真的好想你……”

他常常在深夜里醒來，夢里全是林季的身影。夢里的林季笑著對他說：“吳訫，你怎么才來?。课业饶愫镁昧??！彼肷焓秩プィ瑓s總是抓不住，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林季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濃霧里。

有一次，他在整理林季的遺物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盒子。盒子里裝著一沓信，全是林季寫給她的，卻都沒有寄出去。信里寫滿了林季對他的思念和牽掛，寫滿了他對未來的規(guī)劃。

“吳訫，等我們打完仗，我就帶你去我老家看看，我老家有一片很大的向日葵花田，秋天的時候特別好看。”

“吳訫，我攢了一些錢，等我們開了書店，就把它裝修成你喜歡的樣子，墻上掛滿我們的照片。”

“吳訫，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別再像個孩子一樣任性了?！?/p>

吳訫抱著那些信，哭得幾乎暈厥。他想起自己曾經對林季的任性，想起自己曾經因為一點小事就和林季吵架，想起自己曾經說過很多傷害林季的話。他多么希望時間能倒流，多么希望能回到過去，對林季說一句對不起，說一句我愛你。

可時光不會倒流，錯過的人也不會再回來。

這天，吳訫像往常一樣來到墓前，卻發(fā)現(xiàn)墓碑前放著一束向日葵花。他愣了一下，轉頭看到一個老太太站在不遠處，正看著他微笑。

“你是吳訫吧？”老太太走過來，輕聲問。

吳訫點了點頭：“您是？”

“我是林季的媽媽?！崩咸难劬锍錆M了慈祥，“林季經常在信里提起你，說你是他最好的兄弟?！?/p>

吳訫的眼淚瞬間又涌了上來：“阿姨……對不起，是我沒保護好林季。”

老太太搖了搖頭，握住他的手：“不怪你，這都是命。林季從小就善良，他愿意為了戰(zhàn)友犧牲自己，我為他驕傲?！彼龔目诖锬贸鲆粡堈掌?，“這是林季小時候的照片，他說要等你回來一起看?！?/p>

吳訫接過照片，照片上的林季穿著一件小小的軍裝，笑得一臉燦爛。他看著照片，想起了林季在戰(zhàn)場上保護他的模樣，想起了林季在日記里寫的那些話，想起了林季臨終前攥著子彈殼的模樣。

“阿姨，我想……我想把林季的骨灰?guī)Щ乩霞遥裨谙蛉湛ㄌ锢??！眳窃M哽咽著說。

老太太點了點頭：“好啊，這也是林季的心愿。他說，等他死了，就想埋在向日葵花田里，看著太陽升起，就像看到你一樣?！?/p>

吳訫抱著林季的骨灰，踏上了去他老家的路。車窗外的風景不斷后退，他看著懷里的骨灰盒，輕聲說：“林季，我們回家了。”

林季的老家真的有一片很大的向日葵花田。秋天的時候，向日葵花迎著太陽盛開，金燦燦的一片，像一片金色的海洋。

吳訫把林季的骨灰埋在了花田中央，立了一塊小小的墓碑，上面寫著：“我的愛人，林季?！?/p>

從那以后，吳訫就在花田旁邊蓋了一間小木屋，守著這片花田，守著林季的墓碑。他每天都會給向日葵花澆水、施肥，坐在花田邊，給林季講自己一天的生活。

“林季，今天向日葵花開得更艷了，你看到了嗎？”

“林季，我今天煮了粥，放在你墓碑前了，你快嘗嘗?！?/p>

“林季，我想你了……你要是想我了，就托個夢給我好不好？”

他常常坐在花田邊，直到天黑才回到小木屋。小屋里擺滿了林季的照片和遺物，每一件都承載著他們共同的回憶。他會把林季的日記拿出來，一遍遍地讀，就像林季還在他身邊一樣。

有一天，一個小女孩跑到花田邊，問他：“叔叔，這里為什么只有你一個人??？”

吳訫笑了笑，指著墓碑說：“因為我在等一個人，他去了很遠的地方，總有一天會回來的?！?/p>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蹦蹦跳跳地離開了。

吳訫看著小女孩的背影，又看了看墓碑，輕聲說：“林季，你看，這里的孩子多可愛。我們要是能有一個孩子，是不是也會這么可愛？”

風拂過向日葵花田，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像是林季在回應他。

日子一天天過去，吳訫的頭發(fā)漸漸白了，臉上也布滿了皺紋?？伤琅f每天守著這片花田，守著他的愛人。

直到有一天，他坐在花田邊，看著夕陽慢慢落下，手里緊緊攥著那條銀色的項鏈。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輕，意識也越來越模糊。

“林季……我來了……”他輕聲說，臉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夕陽下，向日葵花田依舊金燦燦的，仿佛在訴說著一個跨越生死的愛情故事。

而吳訫和林季，終于在另一個世界重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