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無望在死人堆里醒來時,天剛蒙蒙亮,鉛灰色的光透過硝煙,落在臉上涼得像冰。身上壓著具陌生男人的尸體,男人的胸口有個大洞,血已經(jīng)凝住,暗紅色的痂粘在何無望的軍裝(那是他之前從死去士兵身上扒來的,只為了能混進人群找李蘭)上,一扯就扯得皮膚發(fā)疼。
他慢慢推開身上的尸體,尸體倒在旁邊的泥里,發(fā)出“噗”的悶響,引來幾只烏鴉,落在尸體的肩膀上,尖喙啄著衣服,發(fā)出“咯吱”的聲響。何無望的喉嚨干得冒火,想咳嗽,卻怕驚動周圍的人——他不知道這堆死人里還有沒有活口,也不知道附近有沒有巡邏的士兵。
指尖先觸到一片熟悉的布料。淡藍色的,邊角縫著一道淺灰色的補丁,是他去年給李蘭補衣服時縫的。何無望的心臟猛地一縮,連呼吸都停了半秒,他順著布料慢慢摸索,終于在兩具尸體中間,找到了李蘭。
李蘭的眼睛還睜著,瞳孔里映著灰蒙蒙的天,胸口的血已經(jīng)發(fā)黑,把淡藍色的衣服染成了深褐色。她的手還保持著彎曲的姿勢,手里攥著半塊黑面包——是昨天他塞給她的那塊,表皮的硬殼被她啃掉了一點,里面的碎屑還沾在指尖。何無望蹲下來,輕輕把李蘭的眼睛合上,指尖觸到她的臉頰,已經(jīng)涼得像塊冰,只有眼角的淚痕,還沒被泥水完全沖掉。
“蘭蘭,我?guī)慊丶??!彼穆曇艉茌p,像怕吵醒她,小心翼翼地把李蘭抱起來。李蘭的身體很輕,比他們在鄉(xiāng)下時,她懷著孕(后來孩子沒保住,在逃難路上流掉了)的時候還輕,抱在懷里,像抱著一團沒有重量的棉花。
周圍的死人堆里,偶爾傳來幾聲微弱的呻吟,很快就沒了聲息——大概是和他一樣醒來的人,卻沒力氣再動了。遠處,凌雷弗蘭的房屋還在倒塌,炮彈的“轟隆”聲此起彼伏,把地面震得發(fā)顫,斷墻和瓦礫飛得到處都是,有的落在死人堆里,砸得尸體發(fā)出“咔嚓”的骨頭斷裂聲。
何無望抱著李蘭,慢慢往前走。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不想讓李蘭待在死人堆里,不想讓她被烏鴉啄食,被泥水浸泡。路上,他看見幾個殘余的蘇厄本尼士兵,正翻著平民的尸體,把他們身上值錢的東西——比如一枚銅戒指、一塊破手表,甚至是一件沒破的棉衣,都塞進自己的口袋。有個士兵,還踩著李蘭之前戴過的布偶,布偶的腦袋被踩扁了,里面的棉絮掉了出來,混在泥里。
何無望的牙齒咬得咯咯響,他放下李蘭,藏在一具尸體后面,眼睛死死盯著那些士兵。他想起昨天,士兵們掃射平民時的瘋狂,想起李蘭倒在他面前時的樣子,想起他們在鄉(xiāng)下的日子——那些安穩(wěn)的、有熱飯吃的、能抱著彼此睡覺的日子,都被這些士兵,被這場戰(zhàn)爭,毀得一干二凈。
他在旁邊的尸體堆里,摸出一把上了膛的步槍——是之前一個士兵的,士兵的腦袋被炮彈碎片炸沒了,槍還攥在手里。何無望握緊槍,手指因為用力而發(fā)白,他深吸一口氣,朝著那些士兵的方向,慢慢走過去。
“你們在找什么?”何無望的聲音很平靜,卻帶著一股狠勁,像淬了冰。
士兵們轉(zhuǎn)過頭,看見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嗤笑起來:“又是一個活下來的?怎么,想跟我們拼命?”
領頭的士兵舉著槍,對準何無望:“識相的就趕緊滾,不然我們把你也扔去喂烏鴉!”
何無望沒說話,只是舉起槍,對準領頭的士兵,扣動了扳機。
“砰!”
士兵倒在泥里,手里的銅戒指掉了出來,滾到李蘭的腳邊。其他的士兵慌了,紛紛舉槍對準何無望,可何無望已經(jīng)沖了上去,他不知道自己哪里來的力氣,只知道要殺了這些人,要為李蘭報仇,要為那些被屠殺的平民報仇。
槍聲在死人堆里響起,何無望的胳膊被子彈擦到,血一下子就流了出來,他卻沒感覺到疼,只是一個勁地開槍、射擊。有個士兵想從背后偷襲他,何無望猛地轉(zhuǎn)身,用槍托砸在士兵的頭上,士兵倒在地上,沒了聲息。
最后,只剩下一個士兵,嚇得癱在地上,不停地磕頭:“別殺我,我只是奉命行事,我不想殺人的……”
何無望走到他面前,看著他,想起自己之前也是這樣,只想好好活著,只想保護李蘭,可戰(zhàn)爭沒給他機會,也沒給那些平民機會。他舉起槍,對準士兵的胸口,卻沒立刻開槍——他想起李蘭之前說過,“無望,我們不殺人,我們只是想活著”。
可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了更大的爆炸聲。何無望抬頭,看見凌雷弗蘭的中心廣場,燃起了大火,火光沖天,把鉛灰色的天都染成了紅色。是普洛斯利的軍隊,他們投了炸彈,想徹底摧毀這座城市,把蘇厄本尼的士兵,連同城里的一切,都炸成灰燼。
“轟?。 ?/p>
又一顆炸彈落在不遠處,泥土和碎石像雨點一樣落下,何無望趕緊抱住李蘭,躲在一具尸體后面。他知道,他們逃不掉了,這座城,很快就要被毀滅了。
那個士兵趁機想爬起來逃跑,卻被掉落的瓦礫砸中了腿,疼得他慘叫起來。何無望看著他,又看了看懷里的李蘭,突然笑了——笑得很凄涼,也很解脫。
他走到士兵面前,把槍扔在地上,然后抱起李蘭,走到一片相對平坦的地方,把她輕輕放在地上,自己也坐在她身邊,緊緊握著她的手。
“蘭蘭,我們不跑了。”他湊在李蘭耳邊,聲音很輕,“等這火滅了,我們就回家,回鄉(xiāng)下,種莊稼,烤紅薯,再也不逃了。”
遠處的大火越來越近,溫度越來越高,空氣中彌漫著燒焦的味道,有房屋倒塌的“轟隆”聲,有士兵的慘叫聲,還有烏鴉的嘶鳴聲。何無望把頭靠在李蘭的肩膀上,慢慢閉上了眼睛。
他仿佛看見,他們回到了鄉(xiāng)下,春天的時候,田里的麥子綠油油的,李蘭坐在田埂上,手里拿著一塊熱乎的紅薯,朝他笑:“無望,快過來吃紅薯,剛烤好的,甜得很?!?/p>
他還看見,一只白鴿飛了過來,落在他們身邊的棗樹上,純白的羽毛在陽光下格外好看,翅膀扇動著,帶來一陣風,風里帶著麥子的清香,還有紅薯的甜味。
“蘭蘭,你看,白鴿來了?!?/p>
“嗯,我們回家了?!?/p>
大火終于蔓延到了這里,把他們的身影,連同這座被毀滅的城市,一起吞沒在火焰里。凌雷弗蘭,這座曾經(jīng)繁華過、也曾經(jīng)擠滿了逃難者的城,最終變成了一片廢墟,只有硝煙還在天上飄著,很久很久,都沒散。
后來,有人路過這片廢墟,看見廢墟里,有兩具緊緊靠在一起的尸體,他們的手還握在一起,旁邊,放著半塊被燒焦的黑面包,還有一根沒來得及種下的棗核——是之前老兵留給陳書生的那一顆,不知道怎么,落在了這里,被泥土埋了一半,像一顆等待發(fā)芽的希望,卻再也沒機會,見到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