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天早,我是被窗外隱約的鳥鳴聲喚醒的。
睜開眼的瞬間,有片刻的恍惚。觸目所及是陌生的、奢華卻冰冷的婚房,滿室的紅在晨光中褪去了夜晚的曖昧,顯出一種沉寂的、過分用力的喜慶。
身側(cè)的位置早已空蕩冰涼,連一絲褶皺都仿佛被刻意撫平,若非空氣中若有似無殘留的那縷冷松香,幾乎要以為昨夜那場尷尬的對峙只是一場夢。
他早早走了。
按理說,作為新婦,我應(yīng)當在他起身時便醒來,伺候他更衣洗漱。但他沒有叫我。
是體恤?還是……根本覺得沒有必要,或者不愿與我有更多接觸?亦或者,是我自己因前一夜的煎熬,后半夜才昏沉睡去,竟睡得沉了,未曾察覺?
心頭掠過一絲復雜,說不清是松了口氣,還是更深的悵惘。
起身喚人,進來的傭人低眉順眼,規(guī)矩周到,捧來的卻并非我昨日穿來的嫁衣,也不是李家準備的尋常衣物,而是一套嶄新的行頭——一條藕粉色的棉布旗袍,料子柔軟,剪裁合身卻不緊束,一件觸手生溫的軟毛披肩,還有一雙白色高跟鞋。
不是懲罰,卻比明晃晃的懲罰更讓人心頭發(fā)沉。
這是賀峻霖的安排?他連我穿什么,都要規(guī)定好嗎?
這藕粉與純白,溫柔得近乎嬌怯,與我以往在李家時偏愛的素凈或略顯清冷的色調(diào)不同,倒更像是……姐姐會喜歡的明媚柔婉風格。
我沉默片刻,終究還是換上了。旗袍妥帖,高跟鞋合腳,仿佛早已測量過尺寸。我將長發(fā)簡單束成半扎,任由大部分青絲披散在肩后,省了繁復發(fā)髻的功夫,也省了那份刻意打扮的心思。對鏡自照,鏡中人眉眼間的清冷,與這身刻意營造的柔暖格格不入。
我鐘愛珍珠溫潤的光澤,卻也不喜過多綴飾。腕上只戴了一串細白的珍珠手串,中間墜著一朵精致的茉莉花鉆扣。
指尖無意識地撥弄著那顆茉莉花扣,一圈,又一圈,像是在盤一串菩提,尋求一絲內(nèi)心的安定。
果然,沒多久,便有別家軍閥的太太們相邀,美其名曰“社交”,實則不過是聚在一起,炫耀新得的珠寶,攀比丈夫的疼寵,交流些如何討好男人的心得。
婉拒后我坐在雕花扶手椅上,光是想想周圍充斥著嬌笑聲、嗔怪聲、夾雜著牌九碰撞的聲音就覺得一片聒噪。
她們談?wù)摰脑掝},于我而言遙遠而陌生。討好男人?我連與我的“丈夫”正常相處都尚且做不到。
于是,我只是單手支著額角,另一只手依舊在袖中輕輕撥弄著腕上的茉莉花扣,目光落在窗外一株枯了一半的海棠樹上,神思早已飄遠。陽光透過玻璃窗,落在我的珍珠手串上,反射出柔和卻疏離的光暈,將我與此地的熱鬧,無聲地隔絕開來。
周圍的喧鬧仿佛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我只在自己的沉默里,清晰地感知到——
我依舊是李清菡,那個與這里格格不入的李清菡。
在這偌大而沉悶的賀府,唯一能拜托、偶爾能幫上點正事的,也就只有賀峻霖身前一個年輕的男侍了,名叫阿榮。他約莫十七八歲年紀,眉眼清秀,做事利落,話不多,但眼神透著一股機靈。
我對他自然沒存任何不該有的心思,只是這深宅大院,能支使動、又不太引人閑話的,似乎也只有他了。便時常托他悄悄出去,買些西式的甜點心,或是搜羅些新出版的書籍、報刊回來,好歹能解解悶。
不能再像未出閣時那樣,隨意出入茶樓聽書,實在是一大憾事。我迷戀那些話本故事,說書人醒木一拍,才子佳人、王侯將相、悲歡離合……別人的故事在耳邊轟轟烈烈地上演,能讓我的腦子跟著轉(zhuǎn)動起來,暫時忘卻自身的桎梏。那是一種鮮活的人間煙火氣,與我此刻身處的、規(guī)矩森嚴的華麗牢籠截然不同。
透過這些故事,我也常常在想,人與人真是不同。
不同于如今出國讀書、表面風情嬌媚與鮮活的姐姐李玉婷,我的深情與專一,是藏在骨子里,刻在內(nèi)里的。
她像一團火,勇敢地燃燒自己,去追逐自由與愛情;我或許更像一口井,看似平靜無波,內(nèi)里卻有著自己的深度與堅持。我們那么不同,一個奔放,一個內(nèi)斂,卻又奇異地相似——都固執(zhí)地守護著自己認定的東西。
我也很感謝生命里有她在。她的明媚,她的勇敢,像一道陽光,驅(qū)散了我因性格沉靜而可能積聚的某些陰霾。我由衷地欣賞她,欣賞她那股不管不顧的生命力。
所以,我似乎能理解,為什么賀峻霖那樣的人,會心悅于她。
他那樣耀眼、強勢、仿佛一切盡在掌握的男人,見過的順從和奉承想必太多。而姐姐那樣如同最熾熱陽光、最自由風般的女子,才會真正闖入他的視野,攪動他的心緒,讓他感到挑戰(zhàn)與吸引吧。
而我這樣的……或許在他眼中,不過是家族遞上來的一杯溫吞水,解渴無味,棄之亦不可惜。
萬能角色阿榮:“夫人,您要的栗子蛋糕和《東方雜志》買回來了?!?/p>
阿榮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打斷了我的思緒。
李清菡“進來吧?!?/p>
我收斂心神,將腕上的珍珠手串扶正。
阿榮將東西輕輕放在桌上,又低聲道:
萬能角色阿榮:“夫人,方才門房收到一張?zhí)?,是……是玉婷小姐從上海寄來的?!?/p>
姐姐的信?
我的心猛地一跳,一種混合著驚喜與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涌了上來。她在這個時候來信……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