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漸歇時，天邊已泛起魚肚白。醫(yī)院里的混亂漸漸平息，備用電源供應穩(wěn)定，走廊里只剩下值班護士輕微的腳步聲和嬰兒們偶爾的啼哭。
姜泰國幾乎一夜未眠，眼下的烏青顯露出他的疲憊，但嘴角的笑意卻如何也掩不住。他小心翼翼地從護士手中接過那個裹在柔軟錦緞襁褓中的嬰兒，動作生澀卻輕柔。
“茵美怎么樣了？”他壓低聲音問護士，目光卻一刻不離懷中的小人兒。
“姜太太累了，已經(jīng)睡下了。一切都很順利，您放心。”護士微笑著回答。
姜泰國這才仔細端詳起兒子來。嬰兒小小的臉蛋還泛著紅，眼睛緊閉著，長而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片陰影。他睡得正香，小嘴偶爾嚅動一下，像是在做什么美夢。
“像您，鼻子挺挺的?！弊o士補充道。
姜泰國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柔情。這是他姜泰國的兒子，姜家的繼承人。他想象著將來教他走路、說話、讀書識字的場景，想象著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父母時他們的喜悅。
“名字取好了嗎？”護士問。
“泰華，”姜泰國幾乎不假思索地說，“姜泰華。愿他如泰山般穩(wěn)重，如華光般璀璨?！?/p>
他說這話時，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驕傲與期待。懷中的嬰兒仿佛感應到了什么，小小的手指動了一下，恰好勾住了姜泰國的小指。
這一刻，姜泰國覺得自己的心都要化了。他從未體驗過如此強烈的保護欲和愛意，恨不能將世上最好的一切都捧到這個孩子面前。
“我先帶小公子去育嬰室，您可以去看看太太?！弊o士輕聲說。
姜泰國依依不舍地將孩子交還，目光追隨著那小小的襁褓，直到育嬰室的門關上。
走廊另一頭，佑成也正抱著自己的兒子。他的動作更加笨拙，卻同樣充滿了愛意。孩子被包裹在醫(yī)院統(tǒng)一的白色襁褓中，但佑成覺得這是世上最美的景象。
“芳兒還好嗎？”他問護士，聲音粗糲卻溫柔。
“劉芳同志很堅強，母子平安?！弊o士笑著說，“恭喜您啊，是個大胖小子?！?/p>
佑成憨厚地笑了，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他低頭看著懷中的嬰兒，那雙常年與機械打交道的手輕輕撫過兒子細嫩的臉頰。
“咱們家的新成員，”他喃喃自語，“以后爹一定讓你過上好日子?！?/p>
但他心里明白，這個承諾實現(xiàn)起來有多難。他只是一個普通工人，妻子在紡織廠工作，兩人的收入剛夠糊口。如今添了一張嘴，日子恐怕要更加緊巴了。
“取名字了嗎？”護士問。
佑成愣了一下。他和劉芳討論過幾個名字，但一直沒定下來?？粗鴳阎邪菜膵雰?，他忽然有了主意。
“天霖，”他說，“佑天霖。希望他如天降甘霖，給咱們家?guī)砗眠\?！?/p>
護士笑著記下了名字。這時，佑成注意到不遠處姜泰國正朝這邊看來。兩個男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佑成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板，不想在對方面前露怯。
姜泰國走了過來，目光落在佑成懷中的嬰兒上。
“恭喜，”姜泰國說，語氣禮貌卻帶著距離感，“也是個兒子？”
佑成點點頭：“同喜同喜。您家也是？”
“是啊，”姜泰國的語氣柔和了些，“以后有機會可以讓他們一起玩?！?/p>
這話多半是客套，但佑成還是笑了笑：“那敢情好?！?/p>
他們又寒暄了幾句，內容無非是關于孩子和妻子的情況，但兩人之間始終隔著一道無形的墻。一個是工廠老板，一個是普通工人，社會地位的差異讓他們無法真正地交流。
這時，護士過來將兩個孩子都接回了育嬰室。姜泰國整理了一下西裝，朝VIP病房走去。佑成則深吸一口氣，朝著普通病房區(qū)走去，心里盤算著接下來的開銷。
育嬰室里，兩個嬰兒被放回了各自的小床。寫著“姜泰華”和“佑天霖”的名牌分別系在他們的手腕上，但隨著護士的交接班和后續(xù)的忙碌，誰也沒有注意到，在那夜混亂的轉移中，這兩個名牌已經(jīng)戴錯了主人。
幾天后，茵美和劉芳先后出院。
姜家派來了兩輛轎車，姜泰國小心翼翼地扶著茵美坐上其中一輛，護士則抱著小泰華坐上另一輛。茵美的臉色還有些蒼白，但幸福的笑容一直掛在臉上。她從護士手中接過孩子，輕輕哼著歌謠。
“咱們回家啦，泰華?！彼崧曊f，在孩子額頭上印下一個吻。
與此同時，佑成攙扶著劉芳走出醫(yī)院。他一手提著簡單的行李，一手扶著妻子。劉芳懷中緊緊抱著孩子，生怕有一絲閃失。
“叫個三輪車吧，”佑成說，“你剛生完，不能走遠路。”
劉芳搖搖頭：“沒事，走幾步就到了，省點錢給孩子買奶粉?！?/p>
佑成看了看妻子堅定的眼神，終于點了點頭。他們沿著濕漉漉的街道慢慢走著，剛剛過去的臺風留下的積水尚未完全退去。
“霖兒真乖，都不哭鬧?！眲⒎伎粗鴳阎械膵雰?，眼中滿是母愛。
佑成笑了：“像你，性子靜?！?/p>
他們走過繁華的商業(yè)街，拐進了一條狹窄的巷子。這里的房屋低矮擁擠，晾衣繩橫七豎八地拉著，上面掛著的衣服還在滴著水。但劉芳和佑成似乎習以為常，他們的腳步在巷子深處的一棟舊樓前停下。
“到家了，”佑成掏出鑰匙開門，“小心門檻?！?/p>
房間不大，陳設簡單卻整潔。一張雙人床占去了大半空間，角落里放著一個小小的搖籃，那是佑成前幾天自己動手做的。
劉芳輕輕將孩子放進搖籃中，蓋好被子。她久久地凝視著熟睡中的嬰兒，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光芒。
“咱們的天霖，一定會幸福的?！彼p聲說，不知是在對丈夫說，還是在對自己說。
佑成從背后抱住她，下巴輕輕抵在她的頭頂：“一定會的?！?/p>
而此刻，姜家的轎車駛入了一處花園洋房。茵美抱著孩子下車，立刻有保姆上前接過嬰兒。
“太太辛苦了，房間已經(jīng)準備好了?！北Ｄ饭Ь吹卣f。
茵美點點頭，在姜泰國的攙扶下走進寬敞明亮的臥室。嬰兒床是精致的歐式設計，床上鋪著柔軟的絲綢床品，房間里已經(jīng)堆滿了各種玩具和禮物。
“爸媽剛才來電話，說明天就從北京回來，”姜泰國說，“他們迫不及待要見孫子了?！?/p>
茵美笑了：“讓他們別急，路上小心?！?/p>
她走到嬰兒床邊，看著熟睡中的孩子。保姆已經(jīng)為他換上了精致的小衣服，襯得他那張小臉更加可愛。
“我們的泰華，真是天生好命?！币鹈垒p聲說，語氣中滿是驕傲和愛意。
兩個孩子，在兩個截然不同的環(huán)境中，開始了他們的人生。
姜泰華很快成為了家里的中心。姜泰國和茵美都是第一次做父母，把全部的愛都傾注在了這個孩子身上。茵美產(chǎn)后身體恢復得很快，但她堅持母乳喂養(yǎng)，每天親自照顧孩子的大部分時間。
“太太，讓我來吧，”保姆常常說，“您需要休息?！?/p>
但茵美總是搖頭：“不行，我要親自看著泰華長大?！?/p>
她喜歡給孩子唱歌，講童話故事，盡管知道嬰兒根本聽不懂。姜泰國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抱兒子，即使工作再累，只要看到泰華的笑臉，所有的疲憊都會煙消云散。
滿月那天，姜家大辦宴席，邀請了眾多親朋好友。小泰華穿著紅色的錦緞小襖，戴著一頂繡著金線的小帽子，被茵美抱在懷里，接受著眾人的祝福和禮物。
“這孩子長得真俊，像媽媽。”
“你看那眼睛，多有神，將來一定聰明?！?/p>
“姜老板好福氣啊，有這么好的繼承人。”
贊美之詞不絕于耳，姜泰國和茵美笑得合不攏嘴。泰華似乎也很享受這種關注，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周圍的人群，偶爾還會咯咯笑起來，引得眾人更加喜愛。
相比之下，佑天霖的滿月就要簡單得多。
佑成和劉芳在租住的小屋里請了幾個親近的工友，劉芳做了幾個拿手好菜，大家圍坐在一起，雖然簡單卻溫馨。
“這小子長得壯實，將來一定是個好勞力?！币粋€工友笑著拍拍佑成的肩膀。
佑成憨厚地笑笑：“不求他大富大貴，平安健康就好。”
劉芳抱著孩子，輕聲哼著歌。她沒能給孩子買新衣服，只是把一件舊衣服改成了小褂子，但針腳細密，洗得干干凈凈。
“霖兒，爸爸媽媽雖然給不了你最好的，但一定會給你全部的愛?！彼龑χ鴳阎械膵雰狠p聲說。
工友們湊了點錢，合買了一個銀質的長命鎖作為禮物。劉芳感激地接過，小心翼翼地給孩子戴上。
“謝謝大家，真的太感謝了?！彼B聲道謝，眼眶有些濕潤。
那天晚上，等客人都走了，佑成抱著兒子，坐在窗前看月亮。
“芳兒，你看霖兒多聰明，眼睛滴溜溜地轉，好像什么都懂似的?！彼d奮地說。
劉芳笑著點頭：“是啊，咱們霖兒將來一定會有出息的?！?/p>
他們不知道，這個被寄予厚望的孩子，本應過著截然不同的人生。
日子一天天過去，兩個孩子都在茁壯成長。
姜泰華六個月大時，茵美發(fā)現(xiàn)他對色彩特別敏感。每當看到鮮艷的顏色，他就會特別興奮，小手不停地揮舞。
“泰國，你看泰華多喜歡這個紅色的球。”一天，茵美興奮地對丈夫說。
姜泰國放下手中的報紙，看著兒子追隨著滾動的紅球，眼睛亮晶晶的。
“這么小就能分辨顏色了，真聰明。”他驕傲地說。
茵美突發(fā)奇想，拿來紙筆，在紙上畫了幾個簡單的圖案。小泰華盯著看，甚至試圖伸手去抓鉛筆。
“也許咱們兒子將來是個畫家呢。”茵美開玩笑說。
誰也沒想到，這句玩笑話會在未來成為現(xiàn)實。
與此同時，佑天霖也在成長。劉芳產(chǎn)假結束后不得不回去工作，把孩子托付給鄰居大媽照看。佑成工作很忙，常常加班到很晚，但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抱兒子。
“叫爸爸，霖兒，叫爸爸?！彼托牡亟讨?/p>
天霖十個月大時，終于清晰地發(fā)出了“爸爸”的音節(jié)。佑成高興得差點跳起來，那天晚上多喝了兩杯酒。
“咱們霖兒真聰明，”他對劉芳說，“將來一定比他爸有出息?！?/p>
劉芳笑著點頭，但眼底有一絲憂慮。她知道以他們的經(jīng)濟條件，很難給孩子最好的教育。但她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供孩子上學。
“就算砸鍋賣鐵，也要讓霖兒讀書。”她對佑成說。
佑成重重地點頭：“放心吧，我會更加努力工作的?！?/p>
命運的車輪繼續(xù)向前滾動，兩個孩子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沿著被交換的人生軌跡慢慢長大。
姜泰華一周歲生日時，姜家又辦了一場盛大的派對。這次他們請來了攝影師，為兒子拍下了許多照片。其中一張是泰華坐在一堆禮物中間，手里抓著一支筆，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
“這張照片一定要放大掛起來，”茵美對攝影師說，“你看他拿筆的姿勢多像那么回事?！?/p>
而佑天霖的一歲生日，只有爸爸媽媽和一個小蛋糕。劉芳親手做了蛋糕，雖然簡單，卻充滿了愛意。天霖用小手抓著蛋糕往嘴里塞，弄得滿臉都是奶油，把佑成和劉芳逗得哈哈大笑。
“可惜沒有相機，不然真該拍下來。”劉芳有些遺憾地說。
佑成拍拍她的肩膀：“沒事，記在心里就好?！?/p>
他抱著兒子，輕聲說：“霖兒，爸爸媽媽可能給不了你最好的物質條件，但我們會給你全部的愛?！?/p>
天霖似乎聽懂了，用沾滿奶油的小手摸了摸爸爸的臉，咯咯地笑起來。
窗外，陽光正好，又是一個平凡的夏日。兩個家庭，兩個男孩，在各自的軌道上繼續(xù)前行，全然不知命運早已埋下的伏筆。
那些看似偶然的瞬間，那些無心的選擇，都在悄然織就一張巨大的網(wǎng)，將所有人籠罩其中。而真相，要等到十二年后，才會以一種殘酷的方式被揭開。
但此刻，讓我們暫且停留在這寧靜的時刻，讓兩個孩子在他們各自的世界里，無憂無慮地成長。因為命運的暴風雨來臨前，總有片刻的寧靜，如同臺風眼中那片詭異的平靜，美好卻短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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