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栩在清明前的陰雨天找到樸叔的舊物鋪時,潮濕的風(fēng)正裹著霉味往巷子里鉆。鋪子擠在老墻根下,木門上釘著塊開裂的木牌,用墨寫著“樸記收繡品”,門楣上掛著個褪色的藍布荷包,里面露出半角繡帕,針腳歪歪扭扭,像是沒繡完就被人扔了。
“找繡活?”柜臺后傳來沉啞的聲音,樸叔從堆得老高的繡匣后探出頭,手指上沾著暗紅的繡線,左手虎口處有道月牙形的疤,結(jié)著層硬痂。他手里攥著枚銹跡斑斑的頂針,正反復(fù)摩挲著,頂針內(nèi)側(cè)刻著個“蘇”字,和林栩懷里繡帕上的落款一模一樣。
林栩把裹著繡帕的手帕展開,放在積灰的柜臺上:“我想讓您看看這個?!崩C帕是奶奶去世后從她枕下翻出來的,米白色的絹面上繡著半枝紫藤,落款“蘇”字的邊角還沾著點暗紅,“這帕子總自己往下掉絲線,昨天夜里,我聽見衣柜里有‘簌簌’的聲音,打開時看見帕子飄在半空,繡著的紫藤還在往出長,藤蔓纏著我的手腕,像要把我往匣子里拽?!?/p>
樸叔的指尖剛碰到繡帕,柜臺下的銅鈴?fù)蝗弧岸!钡仨懥艘宦暎偷乜s回手,頂針掉在柜面上,滾到繡帕旁——頂針內(nèi)側(cè)的“蘇”字,剛好和繡帕落款的筆畫對上。“這是‘纏魂帕’。”他聲音壓得極低,目光盯著帕子上的紫藤,“二十五年前,有個繡娘用這帕子繡自己的血,后來帕子丟了半塊,剩下的就成了兇物——拿著它的人,會被帕子勾著回憶繡娘的死?!?/p>
林栩的后背瞬間發(fā)寒。奶奶去世前三個月,總說“帕子在叫我補線”,還半夜坐在梳妝臺前縫補空無一物的絹布,當時他只當是老人糊涂,現(xiàn)在才明白不是。他湊近繡帕,突然發(fā)現(xiàn)紫藤的花瓣里嵌著點細小的絨毛,像是人的頭發(fā),而那暗紅的痕跡,聞著有股淡淡的鐵銹味,根本不是繡線的顏色。
“您見過這帕子?”林栩往前湊了湊,看見樸叔虎口的疤,剛好能和繡帕邊緣的缺口對齊,像是原本就是一體的。
樸叔沒回答,轉(zhuǎn)身掀開柜臺后的暗格,一股陳舊的脂粉味涌出來,暗格里擺著個描金漆匣,匣底壓著半塊繡帕,同樣是半枝紫藤,落款“蘇”字缺了一角——和林栩手里的帕子拼在一起,剛好是完整的一枝。“你奶奶二十五年前來過這兒。”他拿起那半塊帕子,暗紅的痕跡比林栩的帕子更深,“她說這帕子要湊齊才能封,可我等了二十五年,才等到你?!?/p>
當晚,林栩把繡帕留在了鋪子里。他剛回到家,就聽見臥室傳來“簌簌”的繡線聲,推開門時,看見梳妝臺上的漆匣正自己打開,里面飄出半縷暗紅的繡線,纏在他的手腕上,而鏡子里突然映出個穿青布衫的女人,手里攥著塊繡帕,背對著他,正在往絹面上繡血線。
他攥著繡線往舊物鋪跑,雨下得更大了,巷子里的脂粉味越來越濃,像是有無數(shù)個繡娘在同時調(diào)脂粉。到鋪子時,木門虛掩著,里屋的燈閃著“滋滋”的電流聲,樸叔正蹲在暗格前,手里拿著根銀針,在往繡帕上補線。
“樸叔!這帕……”林栩的話卡在喉嚨里——樸叔補的是暗紅的線,針腳和奶奶生前的一模一樣,而他手腕上的繡線,突然鉆進樸叔手里的帕子,和缺口處的線接在了一起。更讓他頭皮發(fā)麻的是,樸叔耳后露出道淺疤,和奶奶老照片里耳后的疤嚴絲合縫。
樸叔緩緩抬頭,手里的銀針掉在地上:“你終于來了。”他把兩塊繡帕拼在一起,完整的紫藤上,暗紅的線像是活了過來,“二十五年前,你奶奶為了護你,把自己的血繡進了帕子,可沒湊齊另一半,鎮(zhèn)不住里面的東西,現(xiàn)在得靠你?!?/p>
林栩盯著樸叔的臉,突然想起奶奶臨終前說的話:“樸家的人,和我共過一根繡針?!彼麆傄笸?,手心突然傳來刺痛,低頭看見暗紅的繡線正往他皮膚里鉆,像是要把他的血抽出來,補進帕子里。
“別怕。”樸叔抓住他的手腕,掌心的溫度和奶奶的一模一樣,“這帕子里困著的,是當年丟帕子的繡娘,她當年為了搶這帕子,把織繡匠的手指扎進了針眼里,讓帕子成了兇物。我和你奶奶,都是守帕人,要靠‘帶脂粉香的血’才能鎮(zhèn)住她?!?/p>
繡帕突然飄了起來,暗紅的線在空氣中織成藤蔓,林栩看見帕子中央浮現(xiàn)出張蒼白的臉,嘴角沾著暗紅的血,正往帕子外爬。樸叔把兩塊繡帕按在林栩手心,“用力攥緊!讓血滲進針腳里!”
手心傳來劇痛,血順著針腳往繡帕里鉆,臉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叫,慢慢消散在脂粉味里。繡帕上的暗紅漸漸變淡,最后只剩下淡紫色的紫藤,和普通的繡帕沒了兩樣。
林栩松開手,看見完整的紫藤旁,多了個小小的“林”字,像是用淡紫的線繡上去的。樸叔撿起地上的頂針,輕輕放進漆匣:“現(xiàn)在沒事了?!彼⒖诘陌陶谧兊澳隳棠坍斈隂]完成的事,終于了了?!?/p>
雨停了,晨光從巷口照進來,落在繡帕上。林栩突然發(fā)現(xiàn),漆匣底部刻著一行小字——“守帕人,代代護此帕”,落款的日期,是奶奶二十五年前來鋪子的那天。
后來林栩再也沒見過樸叔,只在鋪子的暗格里發(fā)現(xiàn)個新的描金漆匣,里面放著塊新的絹帕,上面繡著完整的紫藤,旁邊放著張紙條:“下次換你守帕。”
現(xiàn)在那兩塊拼好的繡帕放在林栩的書房里,絹面上總帶著淡淡的脂粉香,再也沒掉過絲線。他偶爾會對著繡帕說話,說奶奶沒繡完的花樣,說巷口的紫藤又開了,而帕子上的紫藤花瓣,總會輕輕晃一下,像是有只看不見的手,在幫他撫平絹面的褶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