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絲正順著老槐樹葉的脈絡(luò)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砸出細碎的水花。那是他失業(yè)后的第三個月,銀行卡里的余額只剩三位數(shù),租房合同還剩五天到期,刷同城論壇時,一條被頂在角落的招聘啟事像根救命稻草——“樸記壽材鋪招學(xué)徒,包吃住,月薪五千”,沒有聯(lián)系方式,只有個模糊的地址:城郊槐安路13號。
他倒了三趟公交,最后一段路只能靠走?;卑猜穬膳缘睦匣睒湔谔毂稳?,葉子密得連雨都漏不進來,空氣里飄著股潮濕的腐木味,混合著不知哪里來的、淡淡的香灰味。走到13號時,林栩愣了愣——沒有門牌號,只有一間嵌在槐樹叢里的老鋪子,兩扇朱紅木門掉了大半漆,門楣上掛著塊發(fā)黑的木匾,“樸記”兩個字被雨水泡得發(fā)脹,筆畫間爬著幾縷深綠的青苔。
推開門時,門軸發(fā)出“吱呀”一聲悶響,像老人關(guān)節(jié)錯位的呻吟。店里沒開燈,只有幾縷天光從屋頂?shù)钠铺齑奥┫聛?,照亮空氣中浮動的木屑。那些木屑很怪,不像普通木屑那樣往下落,反倒在光里慢悠悠地飄,像懸浮的塵埃,又像在等什么東西來收。
“來了?!?/p>
聲音從里屋傳來,低沉得像從地底冒出來,帶著點木頭被泡透的沙啞。林栩順著聲音望去,只見一個穿藏青色對襟褂子的男人坐在陰影里,背對著他,手里摩挲著一塊棺材板。男人的頭發(fā)花白得厲害,后頸的發(fā)梢沾著些細碎的木屑,肩膀很寬,卻透著股說不出的佝僂,像是扛著什么看不見的東西。
“您是樸叔?”林栩攥緊了口袋里的簡歷,聲音有點發(fā)緊。
男人沒回頭,只是指了指身邊的小板凳:“坐。先說好,我這鋪子,只做棺材,不做別的。你要是怕,現(xiàn)在走還來得及。”
林栩咬了咬牙。怕?他現(xiàn)在連房租都交不起了,哪還有資格怕棺材。他走過去坐下,板凳是硬木的,涼得像冰,透過牛仔褲滲進皮膚里。這時他才看清男人手里的棺材板——是槐木的,紋理細密,顏色是深褐色,表面被磨得光滑發(fā)亮,不像壽材,倒像件精致的工藝品。
“我不怕?!绷骤蛘f。
樸叔這才緩緩回頭。他的臉很窄,顴骨很高,眼窩陷得深,眼球是偏黃的褐色,像老槐木的顏色。最怪的是他的手,手掌寬大,指節(jié)突出,指縫里嵌著永遠洗不掉的木屑,指甲蓋是暗黃色的,邊緣泛著點青。他盯著林栩看了幾秒,目光像槐木刺,扎得人皮膚發(fā)緊:“不怕就好。規(guī)矩就一條——夜里十二點后,別進后院,別碰里屋那口紅漆棺材?!?/p>
林栩點頭,沒敢問為什么。他后來才知道,那口紅漆棺材,是樸叔的“寶貝”。
鋪子里的活兒不重,無非是幫樸叔打磨棺材板、刨木、上漆。樸叔的手藝極好,每塊棺材板都要磨上七天,磨到用手摸不到一點木紋,上漆時更講究,要用上好的生漆,摻著些不知名的粉末,一層一層地刷,刷完要放在天窗下晾,不能見太陽,也不能見燈。林栩問過那粉末是什么,樸叔只說“安神的”,再追問,就不說話了。
住的地方在鋪子二樓,一間小閣樓,只有一張床和一個舊衣柜。閣樓的窗戶正對著后院,后院里種著一棵老槐樹,比鋪子前的那些都粗,樹干要兩個人才能抱過來,枝椏歪歪扭扭地伸到閣樓窗前,夜里風一吹,樹枝敲著玻璃,像有人在外面撓。
頭幾天相安無事,直到第七天夜里。
那天林栩幫樸叔打磨完一塊槐木板,已經(jīng)十一點半了。他下樓去廚房找水喝,經(jīng)過里屋時,忽然聽見里面?zhèn)鱽怼斑诉恕钡穆曇?,像是有人在敲棺材板。里屋的門虛掩著,留了條縫,橘紅色的光從縫里漏出來,是紅漆棺材上的漆反光。
他想起樸叔的規(guī)矩——夜里十二點后,別進后院,別碰里屋那口紅漆棺材??涩F(xiàn)在還沒到十二點,那聲音又響了一次,“咚”,很輕,卻像敲在他的心上。
林栩忍不住,把眼睛湊到門縫上往里看。
里屋沒開燈,只有那口紅漆棺材放在屋子中央,棺材蓋是蓋著的,但縫隙里似乎有光在閃,橘紅色的,像燭火。敲響聲還在繼續(xù),“咚、咚”,節(jié)奏很慢,像是有人在里面用指關(guān)節(jié)敲,又像是棺材板自己在動。
就在這時,一只手忽然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林栩嚇得渾身一僵,差點叫出聲?;仡^一看,是樸叔。老人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他身后,手里拿著一盞煤油燈,燈光映著他的臉,一半亮一半暗,眼窩的陰影深得像洞。
“看什么?”樸叔的聲音比平時更啞,帶著點怒意。
“我……我聽見里面有聲音。”林栩的聲音發(fā)顫,指了指里屋。
樸叔順著他的手指看了一眼,眉頭皺了皺,沒說話,只是推開里屋的門走了進去。林栩跟著進去,煤油燈的光灑在紅漆棺材上,他才看清棺材的細節(jié)——漆刷得極厚,紅得像血,棺身上刻著纏枝蓮紋,紋路里嵌著些金色的粉末,在燈光下閃著冷光。敲響聲已經(jīng)停了,屋子里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樸叔走到棺材邊,伸出手,指尖在棺蓋上輕輕摸了摸,像是在安撫什么。過了幾秒,他回頭對林栩說:“聽錯了,是木頭熱脹冷縮的聲音。時候不早了,上去睡覺?!?/p>
林栩沒敢再問,點點頭,轉(zhuǎn)身往樓上走。走到樓梯口時,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樸叔還站在棺材邊,背對著他,煤油燈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墻上,像一棵歪歪扭扭的老槐樹。
那天夜里,林栩沒睡好。閣樓的窗戶沒關(guān)嚴,風從縫里鉆進來,吹得窗簾嘩啦響。他總覺得樓下有聲音,像是有人在走路,又像是有人在說話,聲音很輕,聽不清內(nèi)容。直到后半夜,他迷迷糊糊快要睡著時,忽然聽見窗外傳來“沙沙”的聲音,像是有人在扒拉樹葉。
他睜開眼,看向窗戶。月光從云層里漏出來,照亮了窗外的老槐樹,樹枝在窗玻璃上晃來晃去,影子像鬼爪。就在這時,他看見樹干上似乎掛著什么東西——是一件白色的衣服,被風吹得飄起來,像個人形。
林栩的心跳一下子快了起來。他揉了揉眼睛,再看時,那件白衣服又不見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枝。他以為是自己眼花了,拉過被子蒙住頭,可剛蒙上,就聽見有人在敲窗戶,“篤、篤、篤”,很輕,卻很清晰。
他猛地掀開被子,看向窗戶。
窗外空無一人,只有老槐樹的樹枝在晃??汕么奥曔€在繼續(xù),“篤、篤”,像是用手指關(guān)節(jié)敲的。林栩壯著膽子,走到窗戶邊,慢慢推開一條縫。
一股冷風吹進來,帶著股濃烈的槐花香。奇怪的是,現(xiàn)在是秋天,槐樹早就過了開花的季節(jié),怎么會有槐花香?他往外看,后院里黑漆漆的,只有那棵老槐樹的輪廓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清晰。就在他準備關(guān)窗時,忽然看見樹下站著一個人,穿著白色的衣服,頭發(fā)很長,垂到肩膀,背對著他。
“誰?”林栩喊了一聲。
那人沒回頭,只是慢慢抬起手,指向閣樓的方向。林栩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沒看見什么,再回頭時,樹下的人已經(jīng)不見了,只有一片落葉飄下來,落在地上,發(fā)出輕微的聲響。
第二天早上,林栩下樓時,樸叔已經(jīng)在打磨棺材板了。老人的臉色不太好,眼底有紅血絲,像是一夜沒睡。林栩想起昨晚的事,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樸叔,后院那棵老槐樹,什么時候種的?”
樸叔手里的動作頓了頓,抬頭看了他一眼:“幾十年了,比這鋪子還老。怎么了?”
“沒什么,”林栩搖搖頭,“就是昨晚好像看見樹下有人?!?/p>
樸叔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手里的刨子用力往下壓,木屑飛濺:“別瞎看,后院的槐樹招陰,夜里少往那邊去?!?/p>
林栩沒敢再問,低頭幫樸叔收拾木屑。他注意到,樸叔今天磨的棺材板,還是槐木的,而且比平時磨得更仔細,指縫里的木屑似乎比昨天更多了,指甲蓋邊緣的青色也更重了。
接下來的幾天,夜里總能聽見奇怪的聲音。有時是里屋的敲棺聲,有時是后院的腳步聲,有時是閣樓窗外的說話聲。林栩問過樸叔,樸叔總說是他聽錯了,或者是風吹的??闪骤蛑?,那不是錯覺——有天夜里,他看見里屋的門縫里透出橘紅色的光,光里有個影子在晃,像是有人在棺材邊走動。
他開始留意樸叔的舉動。他發(fā)現(xiàn),樸叔每天都會在夜里十二點后,拿著煤油燈去里屋,待上一個小時才出來。出來時,他的臉色總是很蒼白,手里的煤油燈也快滅了,像是消耗了什么。而且,樸叔從來不在白天打開里屋的門,也不讓林栩靠近那口紅漆棺材。
更奇怪的是,鋪子里從來沒有客人。林栩來了快半個月,沒見過一個來買棺材的人,可樸叔每天還是在做棺材,好像那些棺材根本不是賣的,而是給什么人準備的。
直到第十五天,來了一個客人。
那天下午,天陰得厲害,像是要下雨。一個穿黑衣服的女人走進鋪子,女人的臉很白,沒有血色,頭發(fā)梳得很整齊,手里拎著一個黑色的布包。她進來時,門軸的“吱呀”聲比平時更響,空氣里的腐木味似乎也更濃了。
“樸叔在嗎?”女人的聲音很輕,像飄在空氣里。
樸叔從里屋走出來,臉色比平時更沉:“你來了?!?/p>
“嗯,”女人點點頭,目光落在里屋的方向,“東西準備好了嗎?”
“快了,”樸叔說,“再等三天?!?/p>
女人沒說話,從布包里拿出一個紙包,遞給樸叔:“這是定金?!?/p>
樸叔接過紙包,塞進懷里,沒看里面是什么。女人又看了里屋一眼,轉(zhuǎn)身往外走。經(jīng)過林栩身邊時,女人忽然停下,回頭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睛很黑,沒有瞳孔,像是兩個黑洞,林栩被她看得渾身發(fā)冷,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
女人沒說話,嘴角似乎往上勾了勾,然后推門走了。門關(guān)上的瞬間,林栩聽見外面?zhèn)鱽硪魂嚮睒淙~的“沙沙”聲,像是有什么東西跟著女人走了。
“她是誰?”林栩問樸叔。
樸叔把紙包放進里屋的抽屜里,鎖上,回頭對他說:“買棺材的。別問那么多,做好你的事?!?/p>
林栩點點頭,心里卻更疑惑了。那個女人看起來不像活人,而且她買的棺材,難道是里屋那口紅漆的?可樸叔不是說還沒做好嗎?
接下來的三天,樸叔幾乎住在了里屋。他不讓林栩進去,也不讓林栩靠近,只是每天讓林栩把磨好的槐木板遞進去。林栩遞木板時,能看見里屋的棺材上蓋著一塊紅布,紅布下面似乎有東西在動,橘紅色的光從紅布縫里漏出來,映在樸叔的臉上,讓他的臉看起來像槐木一樣僵硬。
第三天夜里,林栩被一陣劇烈的敲棺聲吵醒。敲響聲比平時更響,更急,“咚咚咚”,像是有人在里面拼命往外敲。他爬起來,走到樓梯口,看見里屋的門開著,橘紅色的光從里面透出來,樸叔站在棺材邊,手里拿著一把鑿子,正在鑿棺材蓋。
“樸叔,你在干什么?”林栩喊了一聲。
樸叔沒回頭,手里的鑿子繼續(xù)往下鑿,聲音嘶?。骸八鰜砹耍业脦退?。”
“誰要出來了?”林栩跑下樓,沖進里屋。
他看見,那口紅漆棺材的蓋子已經(jīng)被鑿開了一條縫,縫里透出的橘紅色光更亮了,里面似乎有東西在掙扎,敲棺聲就是從里面?zhèn)鞒鰜淼摹闶宓氖衷诙?,鑿子好幾次差點鑿到自己的手,指縫里的木屑和血混在一起,指甲蓋邊緣的青色已經(jīng)蔓延到了指節(jié)。
“樸叔,別鑿了!”林栩沖過去,想拉住樸叔的手。
就在這時,棺材里的敲響聲突然停了。橘紅色的光瞬間暗了下去,里屋里變得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的月光透進來,照亮了棺材蓋的縫隙。
樸叔停下手里的動作,緩緩回頭。他的眼睛里沒有光,像是兩個黑洞,臉上的皮膚變得像槐木一樣粗糙,紋路里嵌著些金色的粉末,和棺材上的紋路一模一樣。
“晚了,”樸叔的聲音變得很怪,像是有兩個人在說話,“她已經(jīng)出來了?!?/p>
林栩順著樸叔的目光看向棺材。棺材蓋“吱呀”一聲,自己打開了。里面沒有尸體,只有一堆槐木的木屑,木屑里躺著一根人的手指骨,骨頭上還纏著一縷白色的頭發(fā)。
就在這時,他聽見身后傳來“沙沙”的聲音?;仡^一看,那個穿黑衣服的女人站在門口,臉色比上次更白了,手里的黑色布包敞開著,里面裝的不是錢,而是一堆槐木的木屑和幾根手指骨。
“你……你是誰?”林栩的聲音發(fā)顫。
女人沒說話,只是抬起手,指向后院的方向。林栩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后院的老槐樹下,站著一個穿白色衣服的女人,頭發(fā)很長,垂到地上,背對著他。那個女人的身形,和他那天夜里在窗外看見的一模一樣。
“她是阿槐,”樸叔的聲音從身后傳來,“這棵老槐樹的魂?!?/p>
林栩猛地回頭,看向樸叔。老人的身體正在發(fā)生變化,皮膚變得越來越粗糙,像槐樹皮,手指慢慢變長,指縫里長出了木屑,頭發(fā)里也冒出了槐樹葉的嫩芽。
“幾十年前,阿槐死在這棵槐樹下,魂附在了樹上,”樸叔的聲音越來越怪,“我救了她,和她約定,用槐木做棺材,把她的魂裝進去,等攢夠了一百個魂魄,她就能轉(zhuǎn)世了?!?/p>
林栩的腦子一片空白:“一百個魂魄?你……你殺了人?”
“不是殺,是換,”樸叔說,“那些人都是快死的人,我用棺材幫他們安神,讓他們死得安穩(wěn),他們的魂魄就會附在槐木棺材上,給阿槐當養(yǎng)分。你看到的那個女人,是幫我找魂魄的,她也是槐木變的。”
就在這時,后院的老槐樹突然劇烈地搖晃起來,樹枝“咔嚓”作響,像是要倒了。穿白色衣服的女人慢慢轉(zhuǎn)過身,林栩終于看清了她的臉——那張臉,和他自己的臉一模一樣!
“不……不可能!”林栩嚇得后退一步,撞到了棺材。
“你以為你為什么會來這里?”樸叔的身體已經(jīng)變成了槐木的顏色,手指變成了樹枝,“你是阿槐選的第一百個魂魄,你的魂最純,最適合給她當養(yǎng)分。”
穿白色衣服的女人朝他走過來,腳步很輕,沒有聲音。她的手里拿著一根槐樹枝,樹枝上開著白色的槐花,花香濃烈得讓人頭暈。
林栩想跑,可腳像被釘在了地上,動不了。他看見樸叔的身體完全變成了槐木,和里屋的棺材融為了一體,棺材上的纏枝蓮紋慢慢變成了樹枝的形狀,纏繞著他的腿。
“別害怕,”穿白色衣服的女人走到他面前,聲音和他的聲音一模一樣,“變成槐木的一部分,就能永遠陪著阿槐了?!?/p>
她手里的槐樹枝碰到了林栩的肩膀,瞬間,一股刺骨的寒意傳遍了他的全身。他感覺自己的皮膚在變硬,手指在變長,頭發(fā)里冒出了嫩芽,意識也越來越模糊。
最后一刻,他看見里屋的棺材蓋自己蓋了上去,棺材上的紅漆變得更紅了,像血一樣。后院的老槐樹下,又多了一棵小槐樹,小槐樹的樹干上,刻著兩個字——林栩。
第二天早上,天放晴了。樸記壽材鋪的門開著,里面空無一人,只有一堆槐木的木屑散在地上。里屋的那口紅漆棺材還在,棺材蓋上刻著纏枝蓮紋,紋路里嵌著金色的粉末,在陽光下閃著冷光。
路過的人看見鋪子開著,想進去看看,卻發(fā)現(xiàn)門軸怎么也推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