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廿七年臘月初八,北平城的雪絮落在綴玉梨園的琉璃瓦上,園內百盞紅燈籠卻將飄雪映成了桃花雨。戲臺兩側貼著金箔喜聯:「棠枝連理春常在,驚鴻照影燕雙飛」。
「吉時到——」
段驚鴻穿著百位戲迷縫制的百衲嫁衣,由婉娘扶著踏上紅氈。嫁衣上每塊布頭都綴著細小金鈴,一步一響,似春溪潺潺。他隔著蓋頭看見戚少棠軍靴上的馬刺映著燭光——那人連婚禮都佩著將官刀。
「一拜天地——」
戚少棠突然單膝點地行了軍禮,驚得喜娘忘了唱詞。他仰頭望著紅蓋頭,聲音響徹梨園:「華北戰(zhàn)區(qū)司令戚少棠,今日娶段驚鴻為妻!望天地為證,日月為鑒!」
滿場賓客哄笑中,裴炎拍腿大喊:「司令這是述職還是拜堂?」文卿搖著灑金扇輕笑:「分明是怕段老板反悔?!?/p>
「二拜高堂——」
戚平波板著臉坐在太師椅上,待兩人行禮后,突然往喜盤放了對通透翡翠鐲:「戚家傳了五代的物件...」在兒子期待的目光中輕咳一聲,「...給段老板扮觀音用?!?/p>
段驚鴻從蓋頭下看見那鐲子水頭極好,忍不住輕笑。戚少棠忙道:「父親前日特讓人從保險庫取出來的?!?/p>
「夫妻對拜——」
兩人剛要躬身,戚少棠突然扶住段驚鴻胳膊:「且慢!」在眾人詫異目光中,他仔細將對方嫁衣的飄帶理好,「水袖要舒展,才配得上驚鴻的身段?!?/p>
喜宴開席,戚少棠舉著夜光杯穿行在酒席間。到梨園子弟這桌時,裴炎堵著非要他連飲三杯。
「第一杯,謝段老板下嫁!」戚少棠仰頭飲盡,酒漬沾濕了金色領章。
「第二杯,賠當年帶兵查戲園之過!」烈酒入喉,他望向主桌那個端坐的紅蓋頭。
「第三杯...」裴炎突然壓低聲音,「若讓驚鴻受委屈,梨園兒郎的刀槍可不認司令!」
戚少棠奪過酒壇豪飲而盡,擲地有聲:「戚某若負心,教亂槍穿身,死后不入宗祠!」
轉到軍部那桌,李師長擠眉弄眼:「司令娶了北平第一美人,往后聽戲可能討個座兒?」
「諸君要聽戲...」戚少棠將空酒杯倒扣,「記得提前三月訂票?!蛊骋婑T副官要溜,一把揪住,「上月誰傳段老板媚上?自罰三壇!」
馮副官哀嚎:「明明是司令自己說的『驚鴻一笑,傾我三軍』!」
行至女眷席,戚容芳拉著侄兒的手落淚:「你娘若在...若在...」往他袖中塞了枚繡著海棠的平安符,「好好待段老板,他這些年不易...」
戚少棠紅著眼眶飲盡杯中酒,轉身見文卿扶著微醺的陳班主過來。老班主顫巍巍舉杯:「驚鴻...就托付給司令了。」忽又瞪眼,「若讓他受半點委屈...」
「班主放心。」戚少棠鄭重接過老人手中酒杯,「驚鴻在,戲臺在;戲臺在,少棠在?!?/p>
更鼓初響時,戚少棠終于擺脫賓客。他捧著醒酒湯推開洞房門,見段驚鴻仍端莊坐在床沿,大紅蓋頭紋絲不動,唯有交疊的指尖微微發(fā)顫。
「等久了?」他拿起玉柄喜秤,手抖得流蘇亂晃。
蓋頭下傳來輕笑:「司令再不來,驚鴻要自己掀了?!?/p>
喜秤挑落紅紗的剎那,滿室燭光都黯了黯。段驚鴻抬眼時,額間梨花鈿映著鳳冠珠翠,胭脂染得比臺上更艷三分。
「少棠...」他剛開口,便被喂了勺桂花醒酒湯。
「先潤喉。」戚少棠蹲下身替他卸鳳冠,笨手笨腳扯到發(fā)絲,「那些混賬灌我酒...其實每杯都兌了水...」
段驚鴻由著他解開繁復釵環(huán),青絲垂落時忽然從袖中取出油紙包:「永芳齋的棗泥糕,裴炎偷送進來的?!?/p>
「你竟藏吃食!」戚少棠就著他手咬了口,忽然從軍裝內袋掏出把七彩糖果,「瑞士巧克力,跟美軍顧問換的。」
兩人并肩坐在床沿分食零嘴,段驚鴻指著合巹酒:「該喝交杯了?!?/p>
戚少棠卻將兩杯酒并倒入青玉碗中,遞到他唇邊:「你我之間,不分彼此?!?/p>
酒液微醺時,段驚鴻忽然從枕下抽出戲本:「新寫的《驚棠記》,司令聽聽?」不待回應便輕聲唱起:
「原道是梨園寂寞,幸逢君掃雪烹茶...」
戚少棠和著節(jié)拍叩案,在「永締同心」那句忽然接唱:
「縱使青絲成雪——也守驚鴻——映晚霞——」
荒腔走板的唱腔惹得段驚鴻笑倒在他肩頭。紅燭噼啪作響,嫁衣與軍裝疊在一處,鏡中映出相依的輪廓。
「少棠你看,」段驚鴻指著鏡中,「像不像《游園驚夢》里那幅畫?」
戚少棠將人擁入懷中,卸下的珠翠在燭下流轉光華:「不是畫...」輕吻他眉心梨花鈿,「是咱們的太平年?!?/p>
窗外雪落無聲,守夜的小豆子聽見屋內隱約戲文。翌日清晨,他見案上攤著的《驚棠記》添了新墨:
「洞房者,當以真心為燭,情意為香。棠驚之好,不在床笫,在朝朝暮暮相知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