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重的晨霧像濕透的裹尸布,沉甸甸地壓在城東后巷。我蜷縮在冰冷的墻根下,露水早已浸透腳上那雙粗陋的麻鞋,寒意順著腳心一路往上爬,直滲骨髓。巷口,賭坊那兩盞蒙著厚厚油污的紅燈籠還未熄滅,在灰白色的霧氣里暈染開兩團(tuán)模糊而粘稠的血暈,幽幽地亮著,如同某種不祥巨獸未曾合攏的眼眸。
死寂中,一陣細(xì)碎、急促的麻鞋踏水聲由遠(yuǎn)及近,敲打著濕漉漉的青石板。我的心驟然縮緊,手指無聲地扣住了藏在袖中的短匕冰涼的柄。拐角處,一個踉蹌的身影猛地閃了出來——是趙三。他臉色煞白如紙,嘴唇哆嗦著,脖頸上赫然橫著一道新鮮的、皮肉翻卷的血痕,暗紅的血珠正沿著衣領(lǐng)往下滲。他懷里緊緊抱著一個用油布層層包裹的物件,仿佛那是他的命。
他看見墻根下的我,渾濁的眼中爆發(fā)出絕處逢生的狂喜與恐懼交織的光,膝蓋一軟就要撲倒跪地。我一步搶上前,鐵鉗般的手死死扣住他的胳膊,將他整個人粗暴地拽進(jìn)墻角更深的陰影里。巷口燈籠的光暈勉強(qiáng)能照到他半邊驚恐的臉。
“賬本呢?”我的聲音壓得極低,像寒冰摩擦。
“在…在這兒!在!”趙三抖得如同風(fēng)中的枯葉,牙齒咯咯作響。他手忙腳亂地去解那油布包,沾滿泥污的手指幾次打滑。終于,一本邊緣卷曲、紙頁泛黃、散發(fā)著霉味和血腥氣的賬冊暴露在微光下,邊角還沾著新鮮的污泥?!白颉蛞刮覄偯鲑~房…后門還沒合攏…老板的人就…就堵死了巷口!黑壓壓一片,刀光晃眼…要不是…要不是您給的那包‘迷蹤粉’…”他猛地抬手抹了把臉上混著冷汗的血污,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我…我往墻角一撒!嘿!您猜怎么著?那些狗東西就跟瞎了眼似的,對著那口破井臺,繞著圈子轉(zhuǎn)了整整半宿!跟丟了魂的驢一樣!”他急促地喘著氣,試圖擠出一點邀功的笑,卻比哭還難看。
我一把奪過賬冊,冰冷的指尖劃過粗糙的封面。沒有多余的話,直接翻到最后幾頁——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fēng)。就在翻過末頁的瞬間,“啪嗒”一聲脆響,一個硬物掉落在濕漉漉的地上。
是一塊玉佩,斷裂的茬口還很新。
我俯身拾起。入手冰涼沉重,玉質(zhì)細(xì)膩,斷裂面依稀可見精致的云雷紋路——這正是執(zhí)法堂高級執(zhí)事孫敬貼身佩戴的身份信物!楚昭的心腹之一!
“還…還有這個!”趙三像是才想起來,急忙指著賬冊中間一處厚實的夾層,“我撕得急…扯開夾層帶下來的…密文…密文我認(rèn)不全…鬼畫符似的…”
我捏緊那塊冰冷的殘玉,仿佛能感受到孫敬臨死前的不甘與怨毒。心念微動,一縷精純的靈氣順著指尖悄然注入玉佩。幾乎是同時,那夾層撕開露出的空白紙頁上,如同被無形的血筆勾勒,一行行扭曲、詭異的密文驟然浮現(xiàn)出來!顏色殷紅如血,刺目驚心:
青丘靈氣結(jié)算:三百精魄,上品靈石九十七枚,歸盟主私庫。
一股濃烈的腥甜猛地沖上我的喉嚨!
青丘村!那三百條被楚昭以“剿魔”為名屠戮殆盡、煉化生魂的無辜性命!他們的精魂,竟被如此堂而皇之地記錄在這骯臟的賭坊賬冊上,成了楚昭私人庫房里冷冰冰的數(shù)字!甚至連他那些被當(dāng)作祭品犧牲的同門,也一并成了這“賬面流水”的一部分!好一個“正道楷模”,好一個冠冕堂皇的盟主!
冰冷的殺意瞬間凍結(jié)了四肢百骸,我?guī)缀跄苈牭阶约貉例X咬合的咯咯聲。指尖深深掐進(jìn)掌心,銳痛帶來一絲扭曲的清醒。
“系統(tǒng),”我在心中無聲咆哮,“推演孫執(zhí)事最后記憶!鎖定這塊玉佩!”
“叮——檢測到關(guān)鍵人物信物(殘),蘊含強(qiáng)烈殘念。綁定推演需消耗80點靈氣。當(dāng)前靈氣儲備:120點。是否確認(rèn)?”
“確認(rèn)!”
沒有絲毫猶豫。那枚一直貼身收藏的、來自歸墟深處的神秘殘片被我迅速按在眉心。一股難以言喻的、仿佛來自九幽黃泉的刺骨涼意瞬間鉆入顱骨,直透后頸!殘片猛地劇烈震動起來,發(fā)出低沉的嗡鳴。巷角深處,幾縷肉眼難辨、帶著無盡怨恨與絕望的灰黑色陰霧——那是青丘村慘死的冤魂殘留的氣息——如同受到黑洞吸引,無聲無息地被歸墟殘片吞噬殆盡!
霎時間,破碎而強(qiáng)烈的畫面夾雜著嘶吼與哀嚎,如同決堤的洪水般蠻橫地沖進(jìn)我的腦海:
昏暗的地窟,腥臭撲鼻。巨大的血色法陣閃爍著妖異的光芒。孫敬被數(shù)條刻滿符文的漆黑鎖鏈死死捆縛在陣眼中央,道袍破碎,滿身血污。他目眥欲裂,死死瞪著法陣外那個身影。
>楚昭(身著玄色金紋道袍,指尖沾著尚未凝固的暗紅血跡,聲音平靜得令人發(fā)指):“孫師弟,何必如此固執(zhí)?正道的車輪滾滾向前,總需要一些…墊腳石。讓他們心甘情愿地躺下去,讓他們至死都堅信自己是為正義獻(xiàn)身,這才是最完美的犧牲。你看,青丘的‘魔患’不就清除得很干凈么?他們的精魄,會成為盟主府更強(qiáng)大的基石。”
孫敬(猛地昂起頭,一口咬碎自己的舌尖,混合著內(nèi)臟碎塊的血沫狂噴而出,染紅了胸前的衣襟,嘶啞咆哮):“楚昭!你…你這披著人皮的魔頭!執(zhí)法堂三十六位核心兄弟…二十七個都…都知道你干的這些勾當(dāng)!可他們…他們懼你淫威…貪生怕死…竟無一人敢言!天道昭昭…你不得好死!!”
楚昭(嘴角勾起一絲冷酷的弧度,指尖微動,法陣血光暴漲):“天道?呵…在這青嵐城,我就是天!不識抬舉,那就…和他們一起,為我的天道奠基吧!”
畫面戛然而止,孫敬最后那充滿血淚的控訴和楚昭那張偽善又猙獰的臉,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印刻在我的意識深處。
我死死攥緊了手中的賬冊,粗糙的紙頁邊緣幾乎要割破皮膚。憤怒在胸腔里燃燒,卻比冰更冷。
昨夜更深時分,我并非全無準(zhǔn)備。李老常去的那間“聽雨軒”茶館,二樓雅座最角落不起眼的暗格深處,我早已塞入了一份精心準(zhǔn)備的復(fù)刻本。而此刻我手中的原件,關(guān)鍵幾頁已被我用秘法覆蓋了一層薄如蟬翼的“影紙”——那上面用朱砂赫然寫著《楚昭私庫名錄(執(zhí)法堂忠魂泣血呈上)》,落款處,“執(zhí)法堂忠魂”五個字更是力透紙背,帶著一股決絕的悲壯。
趁著夜色最濃,我如鬼魅般潛行至城南那面巨大的告示墻下。月光慘白,冷冷地照在墻上張貼的、楚昭那張被無數(shù)人敬仰的“正道楷模”畫像上,笑容虛偽得令人作嘔。我將那張覆著影紙的賬冊關(guān)鍵頁,穩(wěn)穩(wěn)地貼在了畫像下方最顯眼的位置。月光流淌在紙面上,泛著一種不祥的慘白。
……
第二日,卯時剛過。
沉寂的城南如同被投入滾燙油鍋的水滴,轟然炸開!
告示墻前人潮洶涌,如同沸騰的粥鍋。最初只是竊竊私語,很快變成了憤怒的咆哮和難以置信的驚呼。
“孫執(zhí)事!那是孫執(zhí)事的血書落款!我認(rèn)得他的筆跡!他是我同袍??!”一個滿臉絡(luò)腮胡、眼睛赤紅的壯漢猛地從人群中沖出,一腳踹翻了墻邊供奉“楷?!碑嬒竦南惆?!香灰和供果滾落一地?!八狼靶渥永镞€藏著沒寫完的血書!你們當(dāng)我們執(zhí)法堂的人都瞎了嗎?!”
聞訊趕來的楚昭直屬執(zhí)法隊,如同被捅了馬蜂窩的黃蜂,兇神惡煞地沖上來就要撕扯那張引發(fā)騷動的“名錄”。
“撕了它!妖言惑眾!”
“誰敢污蔑盟主?!”
就在領(lǐng)頭弟子指尖觸碰到紙張的剎那——
初升的陽光,恰好越過城墻,精準(zhǔn)地照射在告示墻上!
詭異的一幕發(fā)生了!
覆蓋在賬冊原件上的“影紙”,在陽光直射下竟如同冰雪般迅速消融、褪去!下方賬冊的原貌——那觸目驚心的“青丘靈氣結(jié)算”條目,孫敬的血書落款,以及楚昭接收“私庫”的明確記錄——瞬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尤其是孫敬那“執(zhí)法堂忠魂泣血呈上”幾個字,在陽光下仿佛真的滲出了淋漓的鮮血,紅得刺眼!
“啊——?。?!”
“是真的!賬冊!是賭坊的賬冊!”
“青丘…三百精魄…上品靈石…歸盟主私庫???!”
“孫執(zhí)事…是被滅口了!楚昭他…他才是魔頭??!”
人群徹底炸開了鍋!長久以來壓抑的恐懼、懷疑和對楚昭霸權(quán)的憤怒,如同找到了宣泄的火山口,轟然爆發(fā)!不知是誰怒吼一聲,抄起手邊的長條板凳,狠狠地砸向了告示墻上楚昭那張道貌岸然的“楷?!碑嬒瘢?/p>
“砸了這個偽君子!”
“為青丘冤魂討個公道!”
“執(zhí)法堂的兄弟們,你們還在等什么?!”
騷亂如同瘟疫般蔓延。
“聽雨軒”茶館二樓,臨窗的位置。我縮在陰影里,面前一盞粗瓷茶碗,渾濁的茶水微微晃動著,清晰地映照出樓下街道上那洶涌的人頭、揮舞的拳頭、飛濺的唾沫和執(zhí)法隊徒勞的呵斥推搡?;靵y,如同投入水中的巨石激起的漣漪。
樓下大堂角落,李老慢悠悠地抽著旱煙,煙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他渾濁的老眼掃過窗外沸騰的街道,煙桿不輕不重地敲了敲桌沿,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鄰座老友的耳中:“老張,瞧見沒?你說咱哥倆當(dāng)年…退得是對,還是不對?要是真鐵了心跟著那姓楚的…這把老骨頭,怕不是也早成了他賬本上的一個數(shù)兒了?”
老張沒說話,只是端起面前的粗碗烈酒,狠狠地灌了一大口,渾濁的眼中滿是復(fù)雜難言的情緒。
就在這時,腦海深處,那冰冷的機(jī)械音如期而至:
“?!\擾動+3,楚昭氣運值-5。階段性目標(biāo)達(dá)成,獎勵發(fā)放:練氣四層修為(已灌注)?!?/p>
一股遠(yuǎn)比之前精純渾厚的力量瞬間在丹田炸開,如同滾燙的巖漿沖刷著四肢百骸,筋脈被強(qiáng)行拓寬的脹痛感清晰傳來。境界壁壘應(yīng)聲而破!力量提升了,可看著樓下那失控的、如同困獸般咆哮的人群,我的喉結(jié)卻不受控制地上下滾動了一下。
這火,我點起來了。但這失控的火焰,真的能燒死那頭盤踞在青嵐城頂端的巨獸嗎?還是…會先將點燃它的人焚成灰燼?
墻角陰影處,兩個穿著執(zhí)法堂低級弟子服飾的人匆匆擦肩而過。其中一個年輕些的,臉上帶著驚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壓低了聲音對同伴急促地說:“喂,聽說了嗎?上頭…上頭傳下密令了!三日后…”
“閉嘴!”另一個年長些的弟子臉色劇變,猛地拽了他一把,警惕地環(huán)顧四周,聲音嚴(yán)厲得發(fā)顫,“不想活了?!不該問的別問!不該聽的別聽!快走!”
兩人迅速消失在混亂的人潮中。
“三日后…”
我下意識地抬手,隔著衣物緊緊握住了貼在心口的那枚歸墟殘片。冰冷的觸感傳來,卻無法平息心底翻涌的寒意。
人心開始松動了,憤怒的種子已經(jīng)播下。但楚昭那把沾滿了無數(shù)人鮮血的刀…懸在所有人頭頂?shù)牡丁峙轮粫涞酶?、更狠了?/p>
晨霧似乎散了些,但青嵐城上空,無形的陰云卻更加厚重,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殺機(jī),已如實質(zhì)般彌漫在每一口呼吸的空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