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生辰再次昏睡過去，但這一次，他的呼吸平穩(wěn)了許多，眉宇間雖仍鎖著深深的疲憊，卻不再是那種令人心驚肉跳的破碎感。
十一稍稍松了口氣，卻不敢有絲毫懈怠。她仔細替他掖好被角，目光落在他依舊蒼白干燥的唇上，起身想去倒些溫水。
剛走到門邊，房門卻被輕輕叩響。
“師妹。”是宏曉譽壓低的聲音，帶著難以掩飾的焦灼。
十一心中一緊，立刻開門。只見宏曉譽和謝崇站在門外，臉色都異常凝重。
“怎么了？”十一急問，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榻上的周生辰，生怕驚擾到他。
謝崇沉聲道：“城外出事了。”
三人移至外間，謝崇才繼續(xù)低聲稟報：“龍翔軍雖未再攻城，但拂曉時分，他們的斥候像瘋了一樣四處活動，更遠處煙塵大作，恐怕……是有援軍到了?！?/p>
宏曉譽補充道：“而且，劉子行派人往城頭射了大量書信?！?/p>
她遞過一疊絹書，上面字跡潦草卻內(nèi)容惡毒。并非勸降，而是徹頭徹尾的攻心之計。
信中極盡污蔑之能事，稱周生辰“狼子野心，偽裝忠良已久”，“身患癔癥，瘋癲狂悖，狀若瘋魔”，此次更是“弒殺欽使，公然謀反”。信中還“痛心疾首”地表示，朝廷念及舊情，只要西州軍民“棄暗投明，縛送首惡周生辰”，便可既往不咎，否則大軍破城之日，必將“雞犬不留，玉石俱焚”！
這些書信，顯然不止射給守軍看，更是要射給西州城內(nèi)的百姓和官員看！
十一的手微微顫抖，這些文字如同毒蛇，嘶嘶地吐著信子，試圖瓦解所有的抵抗意志。更讓她心驚的是，信中竟隱晦提及“癔癥”、“瘋魔”，難道中州那邊已對師父的狀態(tài)有所猜測？
“城內(nèi)情況如何？”十一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謝崇面色更加難看：“已有流言蜚語傳出。一些百姓恐慌不已，更有幾名文官聚集在府外，吵嚷著要求面見殿下，問個究竟……恐怕，是被那些書信擾亂了人心?！?/p>
主帥重傷昏迷，強敵環(huán)伺，內(nèi)部人心浮動——這簡直是絕境中的絕境！
“絕不能讓他們見到殿下！”十一斷然道。此刻周生辰的狀態(tài)，若被外人看去，那“瘋魔”的污名便徹底坐實了！
“老夫已命人攔阻，但恐非長久之計?！敝x崇憂心忡忡，“殿下何時能主持大局？若遲遲不現(xiàn)身，流言只會愈演愈烈……”
就在這時，內(nèi)間傳來一聲輕微的響動。
十一心頭一跳，立刻轉(zhuǎn)身沖回內(nèi)室。
榻上，周生辰不知何時已醒了過來，正掙扎著試圖坐起。他的動作牽動了傷口，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臉色比之前更加難看，顯然外面低語聲還是驚醒了他。
“師父！你別動！”十一連忙上前扶住他。
周生辰抬起眼，目光掃過跟進來的謝崇和宏曉譽，他們的臉色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那雙深邃的眸子里已強行凝聚起一絲銳利，盡管底色依舊是揮之不去的虛弱與疲憊。
“書信……我都聽到了。”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卻帶著一種冰冷的鎮(zhèn)定，“劉子行……是想從內(nèi)部摧垮西州?！?/p>
他喘息了幾下，繼續(xù)道：“軍師，曉譽，不必隱瞞。告訴我，城外到底來了多少援軍？城內(nèi)……亂到了何種地步？”
謝崇與宏曉譽對視一眼，知道瞞不住，便如實將援軍可能抵達以及城內(nèi)官員騷動、流言四起的情況簡要說明。
周生辰聽完，沉默了片刻。房間內(nèi)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十一緊張地看著他，生怕這巨大的壓力再次引燃他體內(nèi)的戰(zhàn)火，生怕那個瘋狂的“生”會再次占據(jù)上風(fēng)。
然而，周生辰的反應(yīng)卻出乎意料。
他沒有憤怒，沒有咆哮，甚至沒有明顯的情緒波動。他只是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試圖挪動身體下床。
“師父！”十一驚呼。
“殿下不可！您傷勢太重！”謝崇也急忙勸阻。
“扶我起來?！敝苌降恼Z氣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更衣?！?/p>
“您要做什么？”十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周生辰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墻壁，看到那黑云壓城的景象。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每一個字都仿佛用盡了力氣：
“他們不是想見我么？”
“那就讓他們見。”
……
半個時辰后。
南辰王府大門緩緩開啟。
所有聚集在府外焦躁不安、人心惶惶的官員和部分百姓，都屏住了呼吸。
只見南辰王周生辰，在一身戎裝的宏曉譽和鳳俏一左一右的護衛(wèi)下，緩緩步出大門。
他依舊穿著王袍，外面罩了一件玄色大氅，遮掩了肩部的繃帶。臉色蒼白如雪，唇色淡極，身形甚至有些微不可查的搖晃，需要極力才能站穩(wěn)。
任誰都能看出，他傷得很重，極其虛弱。
但是——
他的脊背挺得筆直，如同雪壓不彎的青松。
他的眼神銳利如鷹，緩緩掃過在場每一個人，那目光中帶著久居上位的威嚴、沙場淬煉出的殺伐，以及一種磐石般的堅定！
沒有絲毫瘋魔的跡象，只有重傷之下依舊不容侵犯的王者氣度！
所有嘈雜聲瞬間消失。
周生辰開口，聲音不高，卻因極致的安靜而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重傷帶來的沙啞，反而更添了幾分沉甸甸的力量：
“孤，尚在。”
僅僅三個字，如同定海神針，瞬間壓下了所有浮動的人心！
他繼續(xù)道，語速緩慢，卻字字千鈞：“中州構(gòu)陷，兵逼西州，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孤，無愧天地，無愧百姓。西州城，乃孤與諸位將士用血守護之地，亦是在場諸位安身立命之所?！?/p>
“今日，孤站在這里，便是要告訴城外敵軍，也告訴諸位——”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積蓄著最后的力量，聲音陡然拔高，擲地有聲：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南辰王府，與西州……共存亡！”
死寂。
隨即，不知是誰先帶頭，震天的呼聲如同海嘯般爆發(fā)開來！
“誓死追隨殿下！”?“守護西州！”?“共存亡！”
所有的疑慮、恐慌，在這一刻，被那重傷卻依舊如山岳般挺立的身影徹底擊碎！士氣在這一刻凝聚到了頂點！
周生辰站在呼聲中央，面色依舊蒼白，身形卻穩(wěn)如磐石。
只有緊緊扶著他的宏曉譽和站在稍后方的十一能感覺到，他全身的重量幾乎都倚靠在那件大氅和她們的支撐上，說完那番話，他體內(nèi)那點強行提起的力氣仿佛已耗盡，背脊的衣衫已被冷汗徹底浸透。
但他做到了。
以重傷之軀，以難以想象的意志力，暫時壓下了體內(nèi)的惡魔，穩(wěn)住了即將傾覆的危墻。
十一看著他堅毅的側(cè)臉，眼中充滿了淚水，這一次，卻是為他驕傲。
然而，在她看不見的深處，那強行被壓制的黑暗，正因這極致的消耗和壓抑，而積蓄著更危險的反撲力量。
危墻暫穩(wěn)，卻仍立于狂風(fēng)暴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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