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倫的話像一滴滾燙的油,落進我維持形態(tài)的水里,激起一片無聲的沸騰。女朋友。男朋友。這些音節(jié)在她口中黏連,構成一種我不熟悉的分子結構。身體里那些細微的、共生的意識,傳遞著低沉的紊亂,像被攪動的底泥。
我看著她和那個叫安娜蘇的人。他很好看,輪廓清晰,像被海浪打磨鋒利的礁石。他看徐倫的樣子,是一種全然的聚焦,瞳孔的收縮放大只為她調節(jié)。
那我呢?我這個被命名為“女朋友”的存在,此刻像被潮水推上岸的水母,形態(tài)還在,內核卻正被陌生的空氣蒸發(fā)。
我想說我不是,我沒有性別,我只是因你而凝聚的水體。但喉嚨里只有干涸的摩擦聲。徐倫的笑容依舊,像陽光穿透淺海,溫暖而明亮??伤齽偛哦x安娜蘇的方式,和定義我時一樣,輕巧地改變了我們之間引力的公式。
安娜蘇的目光終于落在我身上,冷靜地,像在測量水體的深度和流速?!澳愫??!彼穆曇舯人妮喞痢?/p>
我發(fā)不出合攏的音節(jié),只能讓脖頸做出一個僵硬的彎曲。我的存在,我的邊界,再次被她一句話涂抹、重繪。我這片因她而有了形狀的水域,連蕩漾出異議的波紋都顯得徒勞。
接下來的日子,我像一團迷失了洋流的水母,纏繞在徐倫的軌跡周圍。她仍然會觸碰我,皮膚傳遞過來的溫度波動讓我依戀,但她目光的焦點,更多地錨定在安娜蘇身上。他們共享聲音,交換氣息,一種無形的膜在我們之間生長,隔開了我。
我在學習。用一種近乎本能的、笨拙的方式,學習這些陸地生物確認聯結的儀式。
于是,記憶不由自主地回流到承太郎身上:器材室里他唇上的壓力、濕度,以及那一刻他呼吸里攜帶的、未被破譯的微小振動。那個意外的接觸點,在回憶里被反復放大,鍍上了一層荒謬的希望。
如果……那是他們確認“擁有”的一種方式?如果復刻那種接觸,能重新成為徐倫的焦點,或者,至少能理解這種被隔絕在外的、微量元素流失般的刺痛?
我在教學樓后墻的陰影里找到他,那里濕氣濃重,苔蘚在磚縫間蔓延。他靠著墻,指尖夾著一小截燃燒的植物,頂端那點橙紅在昏昧光線下,像深海魚誘捕獵物的發(fā)光器。
“承太郎?!蔽野l(fā)出聲音,體內的水流因為某種期待而加速了循環(huán)。
他從帽檐下抬起眼,目光掠過我,沒有帶來溫度的變化。
我挪過去,靠在他旁邊的墻上,模仿他降低能耗的靜止姿態(tài),但內在的不安讓我的形體邊緣微微蕩漾?!澳莻€,”我看向他指尖的亮光,“是什么感覺?”
他沒有用語言回答,只是將那節(jié)燃燒物遞到我面前的空氣里。一個簡單的、允許靠近的姿態(tài)。
我伸出擬態(tài)的手指,接住。學著他的樣子,讓煙霧涌入通道。一股熾熱的、帶著腐敗植物氣息的亂流猛地炸開,引發(fā)劇烈的、想要排出異物的痙攣。這感覺糟透了,遠不如水流交換的順暢。我的形態(tài)幾乎要潰散一瞬。
他看著我失控的顫抖,氣息里漏出一絲極輕微的、幾乎無法捕捉的波動。像是……笑意?但立刻又恢復了平穩(wěn)。
“很難受。”我老實反饋,把東西還給他,喉嚨里殘留著令人不快的灰燼感。
“本來也不是為了好受?!彼踊厝?,聲音低沉。
沉默落下。但這沉默不同于之前的真空,它充滿了我的試探和他無聲的壁壘。
“徐倫和安娜蘇,”我切入核心,聲音還帶著痙攣后的沙啞,“他們那樣,就是‘愛’嗎?”
他吸了一口煙,緩緩吐出灰白的霧,他的輪廓在煙霧后變得模糊?!按蟾虐伞!彼o了一個不確定的答案。這讓我更加焦躁。
“那我們呢?”我轉過頭,直視他被煙霧模糊的側臉,“我們那樣,算嗎?”我指向那個被記憶標記的吻。
他夾著煙的手指頓了頓。周圍的空氣似乎凝滯了一瞬。他終于完全轉過頭來看我。他的眼神很復雜,像他提及的那片海,表面映著我的混亂,深處卻是我無法測底的渦流。他看穿了我所有盲目的模仿和孤注一擲的求證。
“你只是想弄明白這個?”他問,聽不出情緒。
我無法回答。我只是在模仿,在用我數據庫里唯一的、與他相關的親密接觸模式,去修補我與徐倫之間正在剝落的聯結,去填滿那巨大的空洞。
見我的沉默,他掐滅了那點紅光。世界仿佛隨之暗了一度。然后,他抬起手,冰涼的指尖碰了碰我剛被煙霧污染過的下唇。那不是親吻,更像是一種……擦拭,或者,一種否定性的標記。
“不算?!彼栈厥?,插進口袋,轉身離開,留下一個決絕的、吸收所有光線的背影。
我獨自滯留在潮濕的陰影里,唇上他碰過的地方,像被某種腔腸動物蜇過,留下細微的、持續(xù)蔓延的麻痹。模仿失敗了。我不僅沒找到答案,反而從他那里得到了一個清晰的、冰冷的否定。
我依舊不懂什么是愛,什么是占有。
但我似乎,更深刻地學會了另一種形式的疼痛——源于無效模仿和聯結請求被拒絕后,加倍的羞恥與茫然。
就在我內部的水流試圖平復這混亂的漣漪時,一個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一絲混合了探究與冷感的音調。
“看來,你也在尋找答案?”
我猛地回頭,看到安娜蘇不知何時站在轉角處,姿態(tài)松弛,正靜靜地看著我。他看到了多少?又理解了多少?
他那雙結構精美的眼睛里,沒有敵意,也沒有共鳴,只有一種無感情的洞察。他像一塊突然投入水中的冰,映照出我所有徒勞的湍流和混亂的波紋。
混亂的學習,正滑向一個更不可測的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