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那點為他懸停過的涼意,像一枚小小的烙印,遲遲不肯散去。
連同那份比雨水更沉重的、屬于承太郎的沉默,一起沉進了我身體里,攪得那片本就渾濁的水域更是不得安寧。
我逃回宿舍,像只受驚的河蚌,緊緊關(guān)上了殼。窗外雨已停歇,只剩屋檐滴水敲打地面的單調(diào)聲響。我蜷在床上,試圖厘清那片刻樹下近乎本能的靠近意味著什么。是憐憫?是對他之前警告的微弱回報?還是……在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深處,依舊殘存著對那片“?!钡摹⒉磺袑嶋H的向往?
他不領(lǐng)情,我知道。他那聲“嗯”里聽不出任何情緒,連一絲漣漪都無。我的舉動,在他眼里,大概和試圖用樹葉接住瀑布一樣徒勞可笑。
接下來的幾天,我把自己縮得更緊。徐倫似乎察覺到了什么,看我的眼神里多了點探究,但她沒問,只是偶爾會用指尖輕輕敲擊我的桌面,像在敲打一個密封的罐子,試探里面的反應(yīng)。安娜蘇的問題則變得更加刁鉆,他開始問及那場雨,問及我跑回宿舍時是否狼狽,問及……承太郎是否還在原地。
我以沉默應(yīng)對所有試探,感覺自己像一塊被三方力量反復(fù)拉扯的濕布,隨時可能撕裂。
周三下午,沒課。我躲進了圖書館最角落的舊書區(qū),這里空氣里漂浮著紙張和灰塵陳腐的氣味,鮮有人至。我隨便抽了本厚重的外文書籍?dāng)傇诿媲?,卻一個字也讀不進去。指尖無意識地在蒙塵的桌面上劃著無意義的線條。
腳步聲自身后響起,很輕,卻踏碎了一室的寂靜。
我脊背一僵,沒有回頭。
那人停在了我旁邊的書架前,隔著一排斑駁的書脊,我聞到了那股熟悉的、混合了冷冽植物與海風(fēng)的氣息。是安娜蘇。他總是能找到我。
“躲在這里,”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像蛇信舔過空氣,“是怕被陽光蒸發(fā),還是怕被深海淹沒?”
我依舊盯著面前攤開的、看不懂的文字,沉默。
他似乎也不期待我的回答,指尖劃過一排書脊,發(fā)出輕微的摩擦聲?!澳翘煊旰艽?。”他像是隨口提起,“我看到你跑回來,頭發(fā)都濕透了?!彼D了頓,補充道,“一個人。”
最后三個字,他咬得格外清晰。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看見了??匆娢覐哪膫€方向跑回來,看見我是否是一個人。
“承太郎呢?”他仿佛只是好奇,“他沒和你一起?”
我終于忍不住,側(cè)過頭,透過書架的縫隙看向他。他正抽出一本書,隨意翻看著,側(cè)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精致,也格外冷漠。
“這不關(guān)你的事?!蔽抑貜?fù)著對承太郎說過的話,聲音卻沒那么有底氣。
安娜蘇合上書,將它塞回原處,然后轉(zhuǎn)過臉,目光精準(zhǔn)地捕捉到我的視線。“你在他那里,碰了釘子,對吧?”他嘴角勾起一個了然的弧度,“我提醒過你。他是一塊拒絕融化的冰,靠近只會讓你自己感到寒冷?!?/p>
“那你呢?”我忍不住反問,一種破罐破摔的情緒涌上來,“你不斷地靠近,又是為了什么?看清楚徐倫?還是看清楚他?或者……只是為了滿足你自己的解析欲?”
安娜蘇臉上的笑意深了些,那雙鏡片后的眼睛閃爍著危險而迷人的光?!岸加??!彼谷坏昧钊诵捏@,“但最重要的是,我覺得你……很有趣?!彼蚯皟A身,隔著書架,聲音壓得更低,像情人間的耳語,內(nèi)容卻冰冷刺骨,“一個試圖模仿人類情感的、迷茫的非人物體,在光和影之間掙扎的樣子,難道不有趣嗎?”
他的話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準(zhǔn)地挑開了我所有自欺欺人的偽裝。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腿與地面摩擦發(fā)出刺耳的聲響。
“我不是你的觀察對象!”我的聲音在空曠的書庫里顯得異常響亮,帶著被戳穿后的羞憤。
安娜蘇直起身,毫不意外地看著我的失控,眼神里甚至帶著一絲欣賞,仿佛在說“看,反應(yīng)很強烈”。
就在這時,圖書館管理員不滿的聲音從遠(yuǎn)處傳來:“同學(xué),保持安靜!”
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抓起桌上的書,只想立刻離開這個地方,離開安娜蘇那無所不在的、令人窒息的洞察力。
我?guī)缀跏桥苤鴽_出舊書區(qū),卻在拐過一排書架時,猛地頓住了腳步。
承太郎就站在不遠(yuǎn)處靠窗的位置,手里拿著一本書,似乎正要離開。他聽到了嗎?聽到了多少?
光線從窗戶斜射進來,照在他身上,在他腳邊拉出一道長長的、沉默的影子。他抬起眼,目光落在我身上,依舊沒什么表情,但那雙藍(lán)綠色的眼睛里,似乎比平時多了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東西——是探究?還是……別的什么?
他看到了我面對安娜蘇時的失控,看到了我的狼狽。
安娜蘇也慢悠悠地從我身后的書架間踱了出來,看到承太郎,他臉上沒有任何意外的神色,反而露出了一個更加意味深長的、近乎挑釁的微笑。
我們?nèi)齻€,在這彌漫著陳舊紙墨氣息的空間里,形成了一個短暫而僵持的三角。無聲的張力在空氣中蔓延,比任何言語都更具壓迫感。
承太郎的目光在我和安娜蘇之間短暫地巡梭了一圈,然后,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收回視線,拿著書,轉(zhuǎn)身朝著借閱臺的方向走去。背影依舊挺拔而孤絕。
安娜蘇則輕笑一聲,仿佛看了一場好戲,也轉(zhuǎn)身朝著另一個方向離開。
只剩下我一個人,站在原地,手里還攥著那本毫無意義的厚重書籍,感覺自己像一顆被遺留在戰(zhàn)場上的、無所適從的棋子。光和影在我周圍交織,而我,被困在中間,找不到屬于自己的位置,只能感覺到那來自兩個方向的、性質(zhì)截然相反的引力,正在將我一點點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