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灰色的云層像浸透了水的裹尸布，沉甸甸地壓在荊棘莊的尖頂上?，斏じ窭走\繩的手指泛白，胯下的棗紅馬在鐵柵欄前不安地刨著蹄子，鼻息噴在潮濕的空氣里，凝成轉(zhuǎn)瞬即逝的白霧。她的皮質(zhì)飛行帽邊緣還沾著旅途的塵土，胸前口袋里那張燙金請柬的邊角已經(jīng)被反復(fù)摩挲得發(fā)軟。

“女士，這里就是荊棘莊的地界了。”車夫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他指著柵欄上纏繞的銹蝕鐵絲，那些鐵絲上還掛著干枯的藤蔓，像一道道凝固的血痕，“往前再走半英里就是主屋，不過本地人都說……那地方鬧鬼?！?/p>

瑪莎沒有接話，只是將一枚銀幣拍在車夫掌心。作為前騎兵隊的信號官，她見過比傳聞更可怖的戰(zhàn)場景象，但此刻望著那片被霧氣籠罩的莊園，心臟還是不受控制地縮緊。請柬是三天前收到的，信封上沒有寄信人，只印著一朵枯萎的白玫瑰，里面的字跡優(yōu)雅卻透著詭異：“誠邀您參與一場關(guān)于‘救贖’的游戲，勝者可得足以買下天空的財富。——荊棘莊主人”

她需要這筆錢。為了那架停在機庫里蒙塵的“云雀號”，為了擺脫只能在地面揮舞信號旗的命運，哪怕這請柬像一張通往地獄的門票，她也必須赴約。

穿過吱呀作響的柵欄門，霧氣愈發(fā)濃重，能見度不足五米。腳下的石子路蜿蜒向前，兩側(cè)的灌木修剪得異常整齊，卻無一例外朝著莊園深處傾斜，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走了約莫十分鐘，前方忽然傳來金屬碰撞的脆響，緊接著是一聲壓抑的咒罵。

“該死的，這鎖根本打不開！”

瑪莎循聲走去，霧氣中漸漸浮現(xiàn)出一個高大的身影。男人穿著磨損的卡其布軍裝，肩上斜挎著皮質(zhì)槍套，短發(fā)上凝結(jié)著細(xì)小的水珠，正用一把彎折的鐵絲撬動路邊小屋的門鎖。聽到腳步聲，他猛地回頭，那雙深邃的眼睛里閃過一絲警惕，右手下意識地按在了腰間的匕首上。

“別緊張，我也是被邀請來的?！爆斏嘛w行帽，露出額前一道淺淺的疤痕，“瑪莎·格雷，前空軍信號官?！?/p>

男人的神色稍緩，但手指依舊沒有離開匕首：“卡里姆·汗，廓爾喀雇傭兵?！彼目谝魩е愑蚯徽{(diào)，目光掃過瑪莎胸前的飛行徽章，“你也是為了那筆‘天空財富’來的？”

瑪莎點頭，目光落在小屋的門牌上。木板已經(jīng)腐朽，上面用紅漆寫著“守林人住所”，旁邊還畫著一個簡陋的鹿頭圖案，鹿角斷裂了一支，像是被人硬生生掰下來的。

“這里的鎖銹死至少有十年了?！笨ɡ锬肥掌痂F絲，指了指門框上的刻痕，“你看這些劃痕，不是撬鎖留下的，更像是……爪痕?！?/p>

瑪莎湊近細(xì)看，那些深淺不一的痕跡確實帶著動物爪類的特征，但尺寸大得驚人，邊緣還殘留著暗紅色的印記，不知是血跡還是鐵銹。就在這時，一陣風(fēng)卷著霧氣掠過，遠(yuǎn)處傳來教堂鐘聲，沉悶的聲響在霧中擴散，帶著令人心悸的回響。

“是猩紅教堂的方向?！笨ɡ锬纺樕⒆?，“當(dāng)?shù)厝苏f，那座教堂里埋著一個未出嫁的新娘，每到霧天，就能聽見她的哭聲。”

兩人順著鐘聲的方向前行，霧氣漸漸稀薄，一座破敗的教堂出現(xiàn)在眼前。紅磚墻斑駁脫落，露出里面發(fā)黑的夯土，尖頂?shù)氖旨芡嵝敝路痣S時會墜落。教堂門口站著兩個人，聽到腳步聲同時看了過來。

其中一人穿著體面的黑色西裝，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鼻梁上架著金絲眼鏡，手里拿著一個皮質(zhì)筆記本，正皺眉記錄著什么。另一個是個年輕女孩，穿著洗得發(fā)白的布裙，懷里抱著一個稻草人玩偶，玩偶的草帽上還別著一朵干花。

“看來最后一位客人也到了?！蔽餮b男推了推眼鏡，率先開口，“我是阿爾弗雷德·懷特，律師。這位是艾瑪·伍茲，園藝師?！?/p>

艾瑪怯生生地躲在阿爾弗雷德身后，只露出一雙大眼睛，死死盯著瑪莎的飛行帽：“你的帽子……像云雀的翅膀?！彼穆曇艉茌p，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這里的霧好重，稻草人先生說，霧里藏著不好的東西。”

阿爾弗雷德輕咳一聲，顯然對艾瑪?shù)膰艺Z有些無奈：“我們已經(jīng)檢查過教堂外部，沒有發(fā)現(xiàn)主人的蹤跡，只在門口發(fā)現(xiàn)了這個?！彼麖目诖锾统鲆粡埛狐S的紙，上面是一幅簡陋的素描，畫著一個戴著笑臉面具的男人，手里牽著一個木偶，背景是猩紅教堂的尖頂。

卡里姆接過素描，指尖撫過紙面：“這面具……我在加爾各答的黑市見過類似的，據(jù)說是某個馬戲團的遺物?！?/p>

“馬戲團？”瑪莎忽然想起請柬上的白玫瑰，“我收到的請柬上印著玫瑰，而玫瑰正是‘微笑馬戲團’的標(biāo)志。”

阿爾弗雷德眼神一凝，從筆記本里抽出另一張紙，正是與瑪莎手中一模一樣的請柬：“看來我們的邀請人，和這個馬戲團脫不了干系。”

艾瑪突然指向教堂的長椅下方，聲音帶著驚恐：“那里……有個墓碑！”

眾人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長椅底下發(fā)現(xiàn)了一塊傾斜的石碑，上面刻著模糊的字跡，還畫著一個歪歪扭扭的愛心。卡里姆彎腰將石碑扶正，一行字清晰地顯現(xiàn)出來：“歡迎參加托比亞斯與莉莉安的婚禮——永失所愛”

“托比亞斯……”阿爾弗雷德喃喃自語，在筆記本上快速翻找起來，“我之前處理過一樁遺產(chǎn)糾紛，當(dāng)事人就叫托比亞斯，是個破產(chǎn)的馬戲團老板。他的女兒莉莉安原定在猩紅教堂舉行婚禮，結(jié)果婚禮前一天，父女倆都失蹤了?！?/p>

瑪莎走到教堂門口，推開虛掩的木門。一股腐朽的霉味夾雜著淡淡的血腥味撲面而來，教堂內(nèi)部的長椅東倒西歪，祭壇上的燭臺摔得粉碎，地面散落著撕碎的婚紗碎片，白色的綢緞上沾著暗紅色的污漬。天花板上懸掛著一個水晶燭臺，雖然布滿灰塵，卻依舊能看出曾經(jīng)的璀璨，燭臺下方的地面上，有一圈燒焦的痕跡。

“有人在這里燒過東西?！笨ɡ锬范紫律?，用手指捻起一點灰燼，“是布料，還有……毛發(fā)?！?/p>

艾瑪突然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尖叫，緊緊抱住稻草人玩偶：“鏡子！鏡子里有東西！”

眾人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祭壇后方立著一面巨大的穿衣鏡，鏡面蒙著厚厚的灰塵，但隱約能映照出幾人的身影。瑪莎走上前，用袖口擦去鏡面上的灰塵，就在這時，霧氣突然從教堂的破窗涌入，鏡面上的影像開始扭曲。

原本映照出瑪莎的位置，出現(xiàn)了一個穿著婚紗的女人，她背對著鏡面，長發(fā)披散，手里拿著一朵枯萎的白玫瑰?，斏偷鼗仡^，身后空無一人，再看鏡面時，那女人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來，臉上沒有五官，只有一片模糊的血肉，嘴角卻詭異地上揚，像是在微笑。

“別碰那面鏡子！”阿爾弗雷德突然大喊，一把將瑪莎拉回，“這面鏡子是‘微笑馬戲團’的道具，據(jù)說能照出人心底的恐懼。當(dāng)年莉莉安就是對著這面鏡子練習(xí)婚紗，然后就失蹤了?！?/p>

瑪莎驚魂未定，心臟狂跳不止。她看向鏡面，剛才的詭異影像已經(jīng)消失，只剩下幾人狼狽的身影。就在這時，教堂外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響，緊接著是一陣令人牙酸的電鋸轟鳴聲，在霧中回蕩，越來越近。

“那是什么聲音？”艾瑪臉色慘白，緊緊抓住阿爾弗雷德的衣角。

卡里姆臉色凝重，拔出腰間的匕首：“是鏈鋸。有人在靠近?！?/p>

瑪莎迅速跑到窗邊，撩起窗簾一角向外望去。霧氣中，一個高大的身影正緩步走來，他的肩上扛著一把銹跡斑斑的鏈鋸，鏈鋸的鋸齒上還掛著暗紅色的碎肉。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頭上戴著一個鹿頭面具，鹿角斷裂處還在往下滴血，面具的眼洞里閃爍著幽綠的光芒。

“是守林人。”卡里姆的聲音帶著寒意，“但他不可能還活著。十年前，守林人被偷獵者襲擊，據(jù)說被割掉了舌頭，還把鹿頭套在了他頭上，死在了這片樹林里?！?/p>

鏈鋸的轟鳴聲越來越近，教堂的木門被猛地撞開，霧氣隨著那個身影涌入。鹿頭人站在門口，鏈鋸發(fā)出刺耳的空轉(zhuǎn)聲，他的目光掃過眾人，最終定格在艾瑪懷里的稻草人上，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快跑！”瑪莎大喊一聲，率先沖向教堂后方的側(cè)門。阿爾弗雷德拉著艾瑪緊隨其后，卡里姆斷后，回頭對著鹿頭人甩出一把飛刀，正中他的肩膀。但鹿頭人仿佛沒有痛感，只是停下腳步，緩緩拔出肩上的飛刀，扔在地上，然后再次邁開腳步追了上來。

側(cè)門外是一片墓地，墓碑東倒西歪，許多墓碑上沒有名字，只刻著奇怪的符號。霧氣在這里變得更加濃稠，能見度不足三米?，斏茉谧钋懊?，腳下突然被什么東西絆倒，重重摔在地上。她回頭一看，竟是一只從土里伸出的手，皮膚早已腐爛，指甲縫里塞滿了泥土。

“小心腳下！”卡里姆一把拉起她，“這些墓碑下面是空的！”

艾瑪突然指向不遠(yuǎn)處的一棵橡樹，樹上纏著厚厚的藤蔓，藤蔓間掛著一個生銹的鳥籠：“那里……有聲音。”

眾人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鳥籠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動。走近后才發(fā)現(xiàn)，里面不是鳥，而是一沓泛黃的信紙，被藤蔓緊緊纏繞著?？ɡ锬酚秘笆赘顢嗵俾〕鲂偶?，上面的字跡娟秀，顯然是出自女人之手。

“親愛的托比亞斯，”瑪莎輕聲念道，“我知道你反對我和塞繆爾的婚事，但我是真心愛他的。他說會帶我們離開這里，去一個沒有霧的地方?；槎Y那天，我會在教堂等他，無論發(fā)生什么?！蚶虬病?/p>

第二張信紙的字跡變得潦草，墨水暈開，像是被淚水打濕：“他騙了我。塞繆爾拿走了父親的全部積蓄，還放火燒了教堂。那些霧……那些霧里有東西在追我。父親為了救我，被那個戴笑臉面具的人殺死了。鏡子里的東西在看著我，它想要我的臉……”

信寫到這里突然中斷，紙頁邊緣有明顯的撕裂痕跡，最后只剩下一個歪歪扭扭的“救”字。

就在這時，鏈鋸的轟鳴聲再次響起，這次就在身后不遠(yuǎn)處。瑪莎回頭，只見鹿頭人站在墓地入口，手里的鏈鋸已經(jīng)啟動，鋸齒轉(zhuǎn)動間濺起火星，在霧氣中格外刺眼。他的腳邊躺著一個稻草人，正是艾瑪剛才掉落的那個，已經(jīng)被鏈鋸鋸成了兩半。

“往莊園主屋跑！”阿爾弗雷德大喊，指著霧氣中隱約可見的塔樓輪廓，“那里或許有可以躲避的地方！”

四人轉(zhuǎn)身就跑，身后的鏈鋸聲緊追不舍。霧氣中，瑪莎仿佛聽到了女人的哭聲，夾雜在鏈鋸的轟鳴里，若有若無。她回頭瞥了一眼，只見鹿頭人停下了腳步，站在那棵橡樹下，仰著頭，喉嚨里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像是在哀悼。

跑了約莫一刻鐘，主屋的輪廓終于清晰起來。那是一座哥特式建筑，尖頂高聳入云，窗戶大多破碎，黑洞洞的像一只只眼睛。門前的臺階上布滿青苔，兩側(cè)的石雕像已經(jīng)風(fēng)化，看不清原本的模樣。

“快進去！”卡里姆推開沉重的木門，一股濃烈的霉味撲面而來。主屋的大廳空曠而昏暗，中央擺放著一張長長的餐桌，桌上蒙著厚厚的灰塵，餐具散落一地，像是剛經(jīng)歷過一場混亂的宴會。

瑪莎關(guān)上門，用沉重的椅子頂住，氣喘吁吁地靠在門上。阿爾弗雷德扶著艾瑪坐在墻角，女孩臉色蒼白，眼神空洞，嘴里反復(fù)念叨著：“稻草人先生……對不起……”

卡里姆檢查著大廳的窗戶，發(fā)現(xiàn)都被木板釘死了，只留下細(xì)小的縫隙透進微光。“暫時安全了?！彼f道，走到餐桌旁，拿起一個掉落在地上的酒杯，“這杯子是銀質(zhì)的，上面刻著‘微笑馬戲團’的標(biāo)志。看來這里曾經(jīng)是馬戲團的據(jù)點。”

瑪莎走到壁爐前，里面堆滿了灰燼，她用撥火棍翻找著，突然觸到一個堅硬的東西。掏出來一看，是個鐵質(zhì)的盒子，上面掛著復(fù)雜的鎖，鎖孔形狀奇特，像是一朵玫瑰。

“這是什么？”阿爾弗雷德湊過來，推了推眼鏡，“鎖孔的形狀和請柬上的白玫瑰一模一樣。”

瑪莎掏出請柬，將上面的玫瑰圖案對準(zhǔn)鎖孔，果然嚴(yán)絲合縫。她輕輕轉(zhuǎn)動請柬，只聽“咔噠”一聲，盒子打開了。里面沒有金銀珠寶，只有一本泛黃的日記，封面上寫著“托比亞斯的秘密”。

她翻開日記，第一頁的字跡蒼勁有力：“1885年7月12日，微笑馬戲團迎來了最出色的小丑。他戴著笑臉面具，沒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他說他能給人們帶來永恒的快樂，哪怕那快樂是假的。”

翻到中間幾頁，字跡變得潦草而瘋狂：“莉莉安愛上了塞繆爾，那個騙子！他只是為了我的錢！我要殺了他！那個面具小丑說可以幫我，他說有辦法讓塞繆爾永遠(yuǎn)留在我身邊。他給了我一瓶霧，說這霧能困住靈魂……”

最后一頁的日期被涂抹掉了，只剩下幾行凌亂的字：“霧里的東西出來了，它不是塞繆爾。面具小丑騙了我，他想要莉莉安的臉。教堂的鏡子是它的入口，它在找下一個宿主……”

日記的最后，夾著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穿著小丑服的男人，戴著笑臉面具，手里牽著一個木偶，木偶的臉赫然與莉莉安的素描一模一樣。而在男人的身后，站著一個戴著鹿頭面具的人，身形高大，正是剛才追殺他們的守林人。

就在這時，壁爐上方的掛鐘突然敲響，沉重的鐘聲在空曠的大廳里回蕩。隨著鐘聲落下，二樓傳來一陣腳步聲，緩慢而沉重，像是有人拖著什么東西在行走。

瑪莎猛地抬頭，看向通往二樓的樓梯。霧氣不知何時從門縫里滲了進來，已經(jīng)彌漫到了樓梯口。黑暗中，一個身影緩緩浮現(xiàn)，戴著笑臉面具，手里牽著一個木偶，木偶的眼睛里閃爍著幽綠的光芒，正是照片上的那個小丑。

“歡迎來到我的游戲。”小丑開口，聲音沙啞而詭異，像是由無數(shù)人的聲音重疊而成，“你們之中，只有一人能活著離開荊棘莊。而游戲的規(guī)則很簡單——找到莉莉安的臉，或者，成為新的祭品。”

笑臉面具下的嘴角微微上揚，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猙獰。木偶的腦袋突然轉(zhuǎn)動，看向艾瑪，發(fā)出一陣尖銳的笑聲，與教堂里聽到的女人哭聲如出一轍。

瑪莎握緊了腰間的信號槍，卡里姆拔出匕首，阿爾弗雷德將艾瑪護在身后。霧氣越來越濃，已經(jīng)淹沒了他們的腳踝，冰冷的觸感像是有無數(shù)只手在拉扯著他們的褲腳。

二樓的腳步聲再次響起，這次不止一個，而是許多個，雜亂而急促，朝著一樓涌來?，斏溃嬲挠螒?，才剛剛開始。而這片被霧氣籠罩的荊棘莊，不過是一個巨大的牢籠，他們都是籠中的獵物，等待著被獵殺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