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辰的皇宮，不同于南疆的雕梁畫棟、繁花似錦，通體由巨大的黑色玄武巖砌成，巍峨、肅穆，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權威和冰冷。高大的廊柱投下深深的陰影，行走其間，連腳步聲都被放大，回蕩在空曠的殿宇中，平添幾分壓抑。

鄧佳鑫跟在左航身后，步履平穩(wěn)，目光低垂，遵循著使臣的禮儀。他能感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視線，好奇的、審視的、輕蔑的、甚至帶著敵意的。他像一個突兀闖入猛獸巢穴的幼鹿，每一步都走在無形的刀刃上。

左航的步伐很大，很快，絲毫沒有顧及身后這位“嬌弱”質子的意思。鄧佳鑫需要略微加快腳步才能跟上，呼吸不免有些急促，蒼白的臉頰上也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潮紅。他緊緊抱著懷中的琴匣，仿佛那是唯一能給予他力量的依托。

御書房內，炭火燒得正旺，驅散了初春的寒意，卻驅不散那彌漫在空氣中的威壓。

北辰國主年約五旬，面容威嚴，眼神銳利，端坐在寬大的龍椅上，不怒自威。他簡單詢問了南疆使團一些關于和約條款的官樣問題，目光卻時不時落在安靜立于下方的鄧佳鑫身上。

“你便是鄧佳鑫？南疆大祭司之子？”國主的聲音渾厚，在殿內回蕩。

“回陛下，正是?！编嚰仰紊锨耙徊?，躬身行禮，聲音清晰而恭謹，沒有絲毫顫抖。

“聽聞你精通音律，尤擅古琴，有‘琴心’之名？”

“陛下謬贊，略通皮毛，不敢當‘琴心’之名。”鄧佳鑫回答得不卑不亢。

國主微微頷首，看不出喜怒，轉而看向左航：“左愛卿，鄧公子遠道而來，是為兩國邦交之見證。在其居留期間，一應安全與起居，便由你全權負責。務必……‘妥善安置’。”

“臣，遵旨。”左航抱拳，聲音斬釘截鐵。他明白“妥善安置”四字背后的深意——嚴加看管，寸步不離。

覲見的流程并不長，更多的是象征意義。當鄧佳鑫跟著左航再次走出皇宮時，天色已經有些昏暗。夕陽的余暉給黑色的宮墻鍍上了一層凄冷的金色。

馬車早已等候在宮門外，卻不是來時南疆使團的那一輛，而是一輛更為樸素、甚至有些不起眼的北辰制式馬車，旁邊站著四名眼神精悍、腰佩軍刀的親衛(wèi)。

“使團自有禮部安排館驛?！弊蠛降穆曇舸驍嗔肃嚰仰蔚乃季w，他指了指那輛馬車，“你，隨我回府?！?/p>

不是商量，是命令。

鄧佳鑫抬眸看了左航一眼，對方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仿佛在陳述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他沉默地點了點頭，沒有提出任何異議。寄人籬下，身為質子，他沒有選擇的余地。

馬車駛離皇宮，穿過天樞城寬闊而冷清的街道。與城門口歡迎軍隊凱旋的熱鬧不同，內城的夜晚顯得格外寂靜，只有車輪碾過石板的轱轆聲和士兵們整齊的腳步聲。

左航的將軍府位于城西，并非想象中的奢華府邸，而更像一座戒備森嚴的軍事堡壘。高墻深院，門口守衛(wèi)的士兵眼神銳利如鷹，見到左航歸來，齊刷刷行禮，動作整齊劃一，無聲地彰顯著主人的權威。

府內布局簡潔，甚至有些冷硬。沒有過多的亭臺樓閣，奇花異草，多是演武場、兵器架以及巡邏的兵士?？諝庵兴坪醵紡浡还设F與血的味道。

左航直接將鄧佳鑫帶到府邸深處一處偏僻的院落。院子不大，倒也清靜，只是位置……恰好處于將軍府守衛(wèi)最森嚴的核心區(qū)域，前后左右皆有崗哨。

“今后，你便住在這里?！弊蠛酵崎_院門，里面陳設簡單，一應物品倒是齊全，只是透著一股長期無人居住的清冷氣息?！皼]有我的允許，不得隨意出院。一日三餐，自有下人送來?！?/p>

他頓了頓，目光再次落在鄧佳鑫始終抱著的琴匣上，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這里不是南疆，沒人有閑情逸致聽你彈琴作樂。安分守己，或許能活得長久一些?！?/p>

說完，他不再多看鄧佳鑫一眼，轉身便走，留下兩名親衛(wèi)如同門神般守在院門口。

院門在身后緩緩合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仿佛隔絕了與外界的所有聯(lián)系。

鄧佳鑫獨自站在空曠的院子里，初春的晚風吹拂著他單薄的衣袍，帶來陣陣寒意。他環(huán)顧四周，高墻、守衛(wèi)、冰冷的房屋……這里，就是他未來不知多久的囚籠。

他緩緩走到院中的石凳旁，將琴匣輕輕放在石桌上，指尖拂過冰涼的匣子表面。他沒有打開琴匣，只是靜靜地坐著，望著天際最后一抹殘霞被夜幕吞噬。

沒有恐懼，沒有憤怒，只有一種深沉的疲憊和孤寂。

他知道左航的話并非單純的恐嚇。在這里，他的一舉一動都在監(jiān)視之下，他的生死，或許真的只在那個冷面將軍的一念之間。

可是……

鄧佳鑫微微蹙眉，腦海中再次浮現左航那雙冰冷的眼睛。為什么……在那雙除了殺意和冷漠似乎空無一物的眼睛里，他總會感覺到一絲莫名的、連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的熟悉感？還有那心口細微的刺痛……

他甩了甩頭，將這些荒謬的念頭驅散。當務之急，是如何在這虎狼環(huán)伺的環(huán)境中生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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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府，書房。

左航卸下了沉重的甲胄，換上了一身墨色常服，更顯得身姿挺拔，氣質冷冽。他站在窗前，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窗欞。

副將陳烈站在他身后，匯報著軍務以及城中動向。

“南疆使團那邊，禮部已經安排妥當，他們明日便會遞交國書，正式簽署和約?！标惲艺f道，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問道，“將軍，那個質子……安排在‘聽竹苑’，是否監(jiān)視得太過于明顯？畢竟，他名義上還是南疆的使者……”

聽竹苑，就是那個偏僻院落的名字，位于將軍府內衛(wèi)巡邏路線的交叉點上，堪稱天羅地網。

左航轉過身，燭光在他臉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陰影。“正因為他是使者，才更不能掉以輕心。南疆王舍親子而派他來，此人絕不簡單?！傩摹?？哼，或許只是麻痹我們的偽裝?！?/p>

他走到書案后坐下，拿起一份卷宗，語氣淡漠：“派人十二個時辰盯著他，記錄他的一舉一動，見過什么人，說過什么話，甚至……彈過什么曲子?！?/p>

“是?！标惲翌I命，心中卻有些不解。將軍似乎對這個質子格外……關注？這種關注，超越了對待一個普通戰(zhàn)利品或人質的程度。

“另外，”左航補充道，目光依舊停留在卷宗上，仿佛隨口一提，“查一下南疆已故大祭司鄧琰的詳細資料，尤其是……關于他這個兒子的所有信息?！?/p>

“末將明白。”

陳烈退下后，書房內恢復了寂靜。左航放下卷宗，揉了揉眉心。連日征戰(zhàn)和回朝后的諸多事務讓他也有些疲憊，但更讓他有些心煩意亂的是那個質子的眼神。

太干凈了。

在那雙清澈見底的眼眸里，他看不到陰謀，看不到恐懼，也看不到諂媚，只有一種近乎坦然的平靜。這在一個身處敵國核心、命運未卜的質子身上，顯得極不正常。

要么，他是真的心思純凈，不諳世事。

要么，他就是隱藏得極深，演技高超。

左航更傾向于后者。在戰(zhàn)場上，他見過太多偽裝，越是看似無害的，往往越是致命。

他起身，走到書架旁，抽出一本關于南疆風物志的書，翻到記載音律篇章的部分，目光落在“琴音通心，可滌蕩神魂”一行字上，眼神微凝。

通心？滌蕩神魂？

他倒要看看，這個鄧佳鑫的琴音里，到底藏著什么。

夜深了。

聽竹苑內，一片寂靜。

鄧佳鑫并未入睡。他坐在窗邊，就著清冷的月光，輕輕打開了琴匣。那張名為“秋籟”的古琴靜靜地躺在其中，琴身線條流暢，木質溫潤，在月光下泛著幽暗的光澤。

他沒有彈奏，只是伸出手，指尖虛懸在琴弦之上，感受著那無聲的振動。

在這個陌生的、充滿敵意的囚籠里，只有這張父親留給他的琴，能讓他感受到一絲熟悉的氣息，能讓他暫時忘卻現實的冰冷。

他輕輕撥動了一根琴弦。

“嗡——”

一聲清越、孤寂的琴音，在寂靜的院落中幽幽響起，如同投入古井的一顆石子，蕩開圈圈漣漪，然后迅速被無邊的黑暗吞噬。

這聲琴音，也清晰地傳到了院外值守的親衛(wèi)耳中，隨即被記錄在案，呈報給了尚未安寢的左航。

左航聽著親衛(wèi)的匯報，面無表情，只是指尖在書案上輕輕敲擊的動作，微不可察地停頓了一瞬。

囚籠已設，獵物入網。

而獵人與獵物之間，那場始于試探與防備的無聲博弈，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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