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奔馳S級轎車在雨后的柏油路上碾過，水洼濺起銀亮的弧光，像無數(shù)碎裂的鏡子。顧煙坐在后排，指尖摩挲著膝上的手包，包身是外婆留給她的老式繡框，只夠放一只手機與一支口紅。車窗外的天色青白，云層壓得很低，像隨時會墜落，砸碎這座城市的鋼筋鐵骨。司機老鄭是霍家用了二十多年的老人，鬢角霜白，寡言得如同一尊石像。車子駛過沿江大道，晨霧尚未散盡，對岸的霍氏總部大廈在霧里若隱若現(xiàn)，頂端的紅光障礙燈一閃一閃，像心臟起搏器，為整座城續(xù)命。

“顧小姐，前面就是老宅?！崩相嵉谝淮伍_口，聲音沙啞得像鈍鋸劃過木頭。顧煙順著他目光望去，鐵藝大門緩緩打開，門楣上“霍府”二字以篆體鑄成，銅綠斑駁，卻氣勢森然。一條梧桐夾道的柏油路延伸進去，枝葉在空中交錯，合攏成一條幽暗的隧道。車子駛入，光線瞬間被吞沒，只剩車前燈在霧里劈開兩道白刃。顧煙想起鄉(xiāng)下外婆家門口那條槐樹林陰道，夏天鋪滿白花，香氣濃得發(fā)苦，與眼前景象重疊，竟生出一種詭異的熟悉感。

車停在一座灰白石堡前，三層高，外墻爬滿常春藤，枯褐的藤蔓在雨后像無數(shù)濕透的蛇，緊緊纏住整座建筑。門口站著兩排保鏢，黑西裝、耳麥、手負背后，目光統(tǒng)一低垂，卻在車門打開的一瞬，齊刷刷落在顧煙臉上。那一秒，她感覺自己像被無數(shù)冷光透視，連呼吸都被稱重。老鄭替她撐傘，傘面極大，黑得吸光，她踏出車廂時，鞋底碾碎了一片梧桐嫩葉，汁水濺上鞋幫，像一灘新鮮的血。

霍老爺子霍峻山坐在客廳中央的黃花梨太師椅上，手拄一根烏木拐杖，龍頭嘴里含著一顆墨玉珠，珠子被摩挲得發(fā)亮，像一枚被歲月孵化的小獸。老人八十有七，背脊筆直，銀發(fā)稀疏，卻根根豎立，仿佛白色火焰。他穿藏青色長衫，領口別著一枚翡翠領扣，顏色濃到發(fā)烏，像一潭死水。顧煙進門時，他抬眼，目光如冷電，在她臉上劈開一條裂縫，裂縫里卻意外地沒有審視，只有一絲幾不可聞的顫。

“顧家的？”老爺子聲音沙啞，卻帶著金器相擊的脆亮。

顧煙停在三步外，微微頷首：“顧煙，見過霍老先生?！?/p>

“走近些?！?/p>

她上前兩步，站定。老爺子忽然伸手，一把攥住她手腕，力道大得驚人。顧煙沒動，任那五根枯枝般的指節(jié)陷入皮肉。老爺子垂眸，看她腕骨內側一顆朱砂小痣，半晌，喉間滾出一聲極低的嘆息，像巖石縫里滲出的風：“像，真像?！?/p>

沒人知道這句“像”指什么，一旁站立的管家霍森卻瞬間紅了眼眶，低頭掩住情緒。老爺子松開她，指了指旁邊繡墩：“坐?！鳖櫉熥?，背脊筆直，雙手交疊膝上，目光低垂，只盯自己指尖。她今天只涂了裸色指甲油，邊緣略有些剝落，像沒長好的痂。老爺子沉默地看她，時間被拉得粘稠，廳里只剩壁爐木柴噼啪。半晌，他開口，聲音低緩，卻帶著不容拒絕的鋒利：“景琛脾氣不好，可有一樣，他若認準了，就是天塌了也不會改。這門婚事，是他自己點的頭，既如此，霍家不會虧你。但我要你一句實話——你愿意嫁嗎？”

顧煙抬眸，目光與老人對視。那是一雙被歲月熬成琥珀的眼，里面浮著沉淀的威嚴，也浮著一種隱秘的、近乎祈求的光。她忽然明白，這場婚事，并非外界傳說的“老爺子逼婚”，而是霍景琛自己要的。可為什么？她與他，分明十年未見。念頭電閃而過，她抿唇，聲音輕卻清晰：“我愿意?！?/p>

老爺子閉眼，長吐一口氣，像卸下千鈞：“好。從今天起，霍家就是你的家。誰若欺你——”龍頭拐杖猛地頓地，墨玉珠與大理石相撞，一聲脆響，石屑四濺，“——就是與我霍峻山為敵?！?/p>

話音未落，樓上傳來腳步聲。那聲音不疾不徐，卻每一步都踩在心尖，像鼓槌落在蒙了牛皮的深井，回聲悶而沉。顧煙抬眼，看見旋轉樓梯上走下一道黑色身影。男人穿著黑色襯衫，領口解開兩顆紐扣，鎖骨若隱若現(xiàn)，像冷白刀鋒。袖口卷至小臂，淡青色血管蜿蜒，右手腕戴一枚銀色機械表，表盤空曠，秒針走動聲卻重若千鈞。他頭發(fā)尚濕，墨色，發(fā)梢滴下一顆水珠，落在樓梯地毯，瞬間被吸收，像從未存在。

霍景琛停在她五步之外，目光穿過空氣，落在她臉上。那一瞬，顧煙聽見自己心臟被撕開的聲響——像有人拿鈍器劃開陳年舊布，裂口處涌出塵封十年的光。男人眸色極深，黑到泛藍，像暴風雨前最后一絲天光，里面卻燃著兩簇幽暗的火，火里只倒映她一人。他沒說話，只向她伸出手，掌心向上，指節(jié)修長，掌紋干凈，生命線卻斷成兩截，被一道細小疤痕橫切。顧煙想起外婆說過，斷掌之人，命硬，克己，卻專克所愛。她垂眸，把自己的手放入他掌心，肌膚相貼的一秒，男人指節(jié)收攏，像鎖扣合死，鑰匙扔進深海。

“煙煙?！彼_口，聲音低啞，像沙紙磨過玻璃，帶著十年未曾喚過的親昵。顧煙顫了一下，抬眼看他，卻在他眼底看見一片荒蕪的溫柔——荒蕪到寸草不生，溫柔到?？菔癄€。她忽然鼻酸，卻哭不出，只能更緊地回握?；艟拌恐D向老爺子：“爺爺，人我?guī)ё吡??！?/p>

老爺子擺手，目光復雜：“儀式在后天，今天讓她熟悉環(huán)境。森叔，帶顧小姐去她的房間?！?/p>

“她跟我住?！被艟拌÷曇舨桓?，卻如冰刃切過空氣，廳里十幾名傭人瞬間低頭，連呼吸都調成靜音。老爺子皺眉，目光在兩人交握的手上停了兩秒，最終沒再堅持，只道：“別欺負人家?！?/p>

霍景琛輕笑，那笑意卻未達眼底：“我舍不得。”

他帶她上樓，樓梯旋轉，像一條通往未知深淵的甬道。顧煙數(shù)著臺階，一共四十九級，暗合大衍之數(shù)。二樓走廊鋪著暗紅色地毯，吸走了所有腳步聲，墻上掛著油畫，全是人物肖像，眉眼與霍景琛相似，卻一個比一個冷漠。盡頭是一扇黑色木門，銅質門把被磨成溫潤的金色?；艟拌⊥崎T，掌心覆在她后背，輕輕一帶，將她送入室內。

房間比想象中溫暖，地板是深色胡桃木，赤腳踩上去也不會冷。西面一整墻落地窗，窗外是修剪整齊的玫瑰園，雨后的紅玫瑰伏倒一片，像跪地的信徒。床頭擺著一張老照片，木質相框裂紋縱橫，照片里五歲的顧煙抱著臟熊，身邊站著瘦高的少年。顧煙愣住——那是她行李箱暗袋里的那張，原來竟被他放大掛在這里。她伸手去碰，指尖剛觸到玻璃，腰肢忽被一股力道圈住，男人從背后擁她，下巴抵在她肩窩，呼吸滾燙，聲音卻低得近乎哀求：“別動，讓我抱一會兒，就一會兒?！?/p>

顧煙僵住，背脊抵在他胸膛，能清晰感覺到襯衣下劇烈的心跳，像困獸撞籠。她緩緩放松，把重量交給他。時間被拉長，窗外烏云裂開一道縫，陽光瀑布般瀉進，落在兩人腳邊，像一條金色的河?；艟拌〉皖^，唇貼在她耳后，聲音啞到破碎：“煙煙，我找了十年，才把你找回來。別再丟下我，好不好？”

顧煙喉頭滾動，卻發(fā)不出聲，只能更用力地握住他環(huán)在腰前的手。那手在顫，顫得她心臟發(fā)疼。她忽然明白，自己不是棋子，而是他的命。十年前，她遞給他一顆糖，他把命系在她指尖，一系就是三千多個日夜。如今，她來了，帶著未干的雨與未愈的傷，走進他用思念筑就的牢籠，心甘情愿，戴上鐐銬。

良久，霍景琛松開她，牽她到沙發(fā)前，半跪在地，替她脫下微濕的帆布鞋，動作細致得像在拆炸彈。他掌心托住她腳踝，指腹在她凸起的踝骨上摩挲，那里有一道淺疤，是五歲那年爬樹摔的。他低頭，吻落在疤痕上，唇瓣滾燙，像要烙穿皮膚，烙進骨髓。顧煙瑟縮，卻被他更緊地握?。骸斑€疼嗎？”

“早不疼了。”

“我疼?！彼а?，眸色深得像無月之夜，“這十年，每一天都疼?！?/p>

顧煙伸手，指尖穿過他額前碎發(fā)，觸到一道隱秘的疤痕，藏在發(fā)際，不仔細摸根本發(fā)現(xiàn)。她忽然想起，照片里的少年額頭也貼著紗布，原來那時他就受過傷。她俯身，唇貼在那道疤上，輕輕落下一吻，像安撫一頭受傷的獸?；艟拌￠]眼，喉結滾動，半晌，低低笑出聲，那笑聲卻像哭：“煙煙，你要什么，我都給你，包括我的命。但別騙我，我受不住?！?/p>

顧煙捧住他臉，額頭抵額頭，聲音輕卻堅定：“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別再一個人疼。”

窗外，烏云徹底散開，陽光鋪滿玫瑰園，被雨水打濕的花瓣在風中顫顫巍巍，卻紅得愈發(fā)肆意，像一場絕地重生的燃燒?；艟拌∑鹕恚阉нM懷里，像抱一個孩子，走到落地窗前，兩人影子交疊，映在玻璃上，像一株藤蔓纏住一棵冷杉，密不可分。他低聲道：“后天，你會成為我名正言順的妻。今天，先熟悉我?！?/p>

話音落下，他低頭吻住她，不是試探，不是溫柔，是掠奪，是確認，是把十年空白一寸寸填滿。顧煙踮腳回應，雙手環(huán)住他脖頸，像溺水者抓住浮木。陽光把兩人影子拉得很長，長到穿過整個房間，烙進墻壁，烙進時間，烙成此后余生，再也拆不開的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