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浩翔所說的“起步的地方”，不在燈紅酒綠的城區(qū)，也不在戒備森嚴的別墅區(qū)。車子最終停在城北一片幾乎被遺忘的老工業(yè)區(qū)邊緣，這里充斥著廢棄的廠房、斑駁的墻壁和空氣中若有似無的鐵銹與機油混合的陳舊氣味。

夜色濃重，只有車燈劈開前方一小片黑暗。嚴浩翔熄了火，卻沒有立刻下車。他坐在駕駛座上，目光透過車窗，望向遠處一棟尤其破敗、如同沉默巨獸般匍匐在黑暗里的三層小樓。那里沒有一絲光亮，只有破敗的輪廓。

“就這兒。”他聲音平淡，聽不出什么情緒。

賀峻霖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那棟樓看起來搖搖欲墜，墻皮大塊剝落，窗戶大多沒了玻璃，只剩下黑洞洞的框架。與嚴浩翔如今掌控的帝國相比，這里卑微、骯臟，如同光鮮亮麗軀體上一道早已結(jié)痂卻未曾淡去的丑陋疤痕。

他解開安全帶，輕聲說：“走吧?！?/p>

嚴浩翔看了他一眼，似乎想從他臉上找到一絲嫌棄或畏懼，但只看到一片沉靜的、準備接納一切的坦然。他推開車門，率先走了下去。賀峻霖緊隨其后。

腳下的地面坑洼不平，積著前幾日的雨水，散發(fā)出一股土腥和腐敗物的味道。嚴浩翔對這里似乎極為熟悉，即使在一片漆黑中，他也能精準地避開地上的雜物和深坑，腳步沉穩(wěn)地走向那棟小樓。

樓門口歪歪斜斜地掛著一塊早已看不清字跡的木牌，門是虛掩著的，一推就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里面更是伸手不見五指，灰塵和霉菌的氣味撲面而來。

嚴浩翔從口袋里摸出一個強光手電，擰亮。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內(nèi)部的一片狼藉?？帐幨幍拇髲d，地上散落著碎磚塊、廢棄的機器零件和不知名的垃圾。墻壁上布滿了各種顏色的、早已褪色的涂鴉和斑駁的水漬。

“以前是個小紡織廠的倉庫?！眹篮葡璧穆曇粼诳諘绲目臻g里帶著回音，“后來廠子倒了，這里就荒了?！彼D了頓，光柱掃過角落一堆發(fā)黑的、像是被焚燒過的雜物，“我十六歲那年，帶著幾個同樣沒處去的半大小子，占了這里?！?/p>

他的語氣依舊沒什么起伏，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但賀峻霖能感覺到，握著手電的那只手，指關(guān)節(jié)微微泛白。

“那時候，能搶到這么個能遮風擋雨的地方，就算有個窩了?！眹篮葡鑾е?，踩著嘎吱作響的樓梯，往樓上走。樓梯是鐵制的，銹蝕得厲害，每一步都讓人擔心它會突然坍塌。

二樓相對干凈一些，被隔成了幾個小間。嚴浩翔推開其中一扇歪斜的木門，手電光掃進去。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墻角鋪著一層厚厚的、早已看不出顏色的舊報紙和幾塊硬紙板，上面落滿了灰。

“我睡這兒?！眹篮葡枵f，光柱在那個簡陋的“床鋪”上停留了片刻。

賀峻霖看著那個角落，想象著少年嚴浩翔蜷縮在冰冷的報紙和硬紙板上，在饑寒和隨時可能被驅(qū)逐的恐懼中度過一個個漫長的夜晚。他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細細地碾過，泛起密密的疼。

嚴浩翔沒再說話，帶著他繼續(xù)往上，走到了三樓的天臺。

天臺風很大，吹得人衣袂翻飛。站在這里，可以遠遠望見城市中心那片璀璨的、如同星河般的光帶，與腳下這片被遺忘的、死寂的黑暗形成殘酷的對比。

“那時候，就經(jīng)常站在這兒看?！眹篮葡栌L，聲音被吹得有些散，“看著那邊，想著，總有一天，我要站在最高的地方，把那些曾經(jīng)看不起我、把我當垃圾一樣踩在腳下的人，全都碾碎?！?/p>

他的聲音里，終于透出了一絲屬于過往的、冰冷刺骨的恨意和野心。那是支撐著那個少年，從這片泥沼里爬出去的最原始的動力。

賀峻霖走到他身邊，與他并肩站著，望向遠方那片象征著權(quán)力與繁華的光明。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陪著。

嚴浩翔轉(zhuǎn)過頭，手電光下，他的側(cè)臉輪廓冷硬如石刻。他看著賀峻霖被風吹得微微發(fā)紅的臉頰和飛舞的發(fā)絲，忽然問：“是不是很失望？”

“失望什么？”賀峻霖回過頭，對上他的視線，眼神在黑暗中清亮如星。

“你喜歡的嚴浩翔，”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沒什么溫度的、近乎自嘲的笑，“不是生來就站在頂端。他是從這種最骯臟、最不堪的垃圾堆里，像條野狗一樣，咬著牙，淌著血和泥，一步一步爬上去的。”

他盯著賀峻霖，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像是要將自己最不堪的根須，徹底暴露在陽光下，等待最終的審判。

賀峻霖安靜地聽他說完，然后，他伸出手，不是去碰嚴浩翔的臉，而是輕輕握住了他垂在身側(cè)、緊緊攥著的拳頭。嚴浩翔的拳頭很硬，很冷，像是裹著一層冰。

“浩翔，”賀峻霖的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落在呼嘯的風聲里，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我喜歡的是你?！?/p>

“不是站在頂端的嚴先生，也不是那個睡在報紙上的少年。”他微微用力，試圖掰開嚴浩翔緊握的拳頭，將自己的手指嵌入他的指縫，與他十指相扣，“是你這個人。是那個把我從泥潭里拉出來，給我一個家的人。是那個……會因為我怕黑，就在走廊留一盞燈的人?！?/p>

他的手很小，很軟，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暖意，一點點熨帖著嚴浩翔冰涼的皮膚和緊繃的神經(jīng)。

嚴浩翔的身體幾不可查地震了一下。他低頭，看著兩人交握的手，賀峻霖的手指纖細白皙，與他古銅色、布滿薄繭和細小疤痕的手形成鮮明對比，卻又無比契合地糾纏在一起。

他那些刻意展露的不堪，那些帶著試探的自我剖白，在賀峻霖這句平靜的“我喜歡的是你”面前，忽然顯得蒼白而無力。

賀峻霖抬起另一只手，撫上嚴浩翔冷硬的臉頰，指尖輕輕描摹著他凌厲的眉骨和高挺的鼻梁。

“你的過去，造就了現(xiàn)在的你?！彼粗难劬?，一字一句地說，“而我愛的，就是現(xiàn)在這個，完整的你。”

風依舊在呼嘯，遠處城市的喧囂如同背景音。但在這一刻，在這片被遺忘的廢墟天臺上，嚴浩翔感覺周遭的一切都安靜了下來。

他那些深埋在心底、從未對任何人言說的、關(guān)于出身和過往的自卑與戾氣，仿佛被賀峻霖這雙清澈又堅定的眼睛，輕輕地、卻有力地撫平了。

他反手握緊了賀峻霖的手，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他，但賀峻霖沒有呼痛，只是更緊地回握著他。

嚴浩翔猛地將人拉進懷里，緊緊抱住。他把臉埋在賀峻霖的頸窩，深深呼吸著，像是要從他身上汲取某種力量，來填補內(nèi)心那片因暴露脆弱而產(chǎn)生的空洞。

賀峻霖任由他抱著，手掌輕輕拍著他的背，像安撫一個不安的孩子。

過了許久，嚴浩翔才抬起頭。他眼底那些翻涌的激烈情緒已經(jīng)平復，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幽暗和一種近乎沉重的平靜。

“走吧?！彼f，聲音恢復了慣常的沉穩(wěn)，“回去了。”

他牽著賀峻霖的手，走下?lián)u搖欲墜的樓梯，穿過骯臟破敗的一樓，重新回到那片荒蕪的空地。

在上車前，嚴浩翔最后回頭看了一眼那棟沉默在黑暗中的小樓。這一次，他的眼神里不再有恨意，也不再有不甘，只剩下一種淡淡的、類似于告別般的釋然。

他拉開副駕駛的車門，護著賀峻霖坐進去，然后繞到駕駛座，發(fā)動了車子。

車燈再次亮起，調(diào)轉(zhuǎn)方向，駛離了這片承載著他血腥與骯臟起點的土地，朝著遠處那片璀璨的光明駛?cè)ァ?/p>

車廂內(nèi)依舊安靜。

但這一次的安靜，不再有試探，不再有隱藏的鋒芒，只有一種歷經(jīng)坦誠與接納后，沉淀下來的、堅實的安寧。

賀峻霖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逐漸被繁華景象取代的破敗風景，輕輕勾起了嘴角。

他知道，嚴浩翔向他展露了最深的根，而他，穩(wěn)穩(wěn)地接住了。

從此以后，他們之間，再無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