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時的日頭裹挾著灼人的暑氣，村后打谷場的幾堆陳年谷垛像沉默的巨獸，最大的那堆恰好藏在歪脖子樹的濃蔭下，成了天然的密室。

沈月明沒有立刻鉆進草垛，她先繞著谷場慢走半圈，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田埂、屋舍，連遠處玩耍的孩童身影都仔細確認過，直到確定四周空無一人，這才腳步一錯，閃身隱入草垛投下的濃重陰影里。

草垛內部逼仄悶熱，干燥的稻草散發(fā)著塵土與陽光混合的獨特氣息。她背靠著粗糙扎人的草桿緩緩坐下，緊繃的脊背這才微微弓起。閉上眼深吸一口氣，胸腔里的心跳依舊如擂鼓——前世的畫面如潮水般反復沖刷腦海：泥濘的逃亡路、親人絕望的眼神、潰兵的屠刀……每一次閃回，都像鈍刀在切割理智。

她用力掐了下虎口，尖銳的痛感讓思緒暫時清明?！安荒芑?，沈月明?！彼谛睦锬睿澳闶撬齻兊闹餍墓?，你亂了，一切就完了?！?/p>

草垛邊緣傳來極輕微的窸窣聲，像受驚的小獸在探路。接著，趙春妮的腦袋小心翼翼地探了進來——她臉色慘白，額角還帶著清晨勞作留下的汗痕，眼神里滿是惶恐，像只剛從鷹爪下逃脫的兔子。直到看見沈月明的身影，她眼底的驚懼才稍褪，取而代之的是找到依靠的急切。她飛快鉆進來，幾乎是跌坐在沈月明身邊，雙手緊緊抱住膝蓋，把自己縮成一小團，仿佛這樣能汲取到一絲安全感。

“月明姐……”春妮的聲音帶著哭腔和顫抖，冰涼的手指死死抓住沈月明的衣袖，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我中午飯都沒吃下去，手抖得連筷子都拿不住……我娘問我是不是撞了邪，我爹看我的眼神跟看陌生人似的……我差點就把那‘夢’全說出來了……”

沈月明反手握住她冰冷黏濕的手，指甲不自覺地嵌進她的掌心，聲音壓得極低卻異常堅定：“忍回去！就算天塌下來也得憋在肚子里！現(xiàn)在說出去，誰會信？只會覺得我們是中邪的瘋婦！到時候不等洪水淹來、亂兵殺到，我們先被鎖進祠堂灌符水，那才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她指尖也泛著冷意，卻強行穩(wěn)住語氣。她知道，此刻自己必須做那個打破恐懼僵局的人，哪怕聲音發(fā)顫，也要硬撐出鎮(zhèn)定。

春妮被這番話震懾，嘴唇咬得發(fā)白，努力吞咽著喉嚨里的哽咽，眼淚在眼眶里打轉，最終還是倔強地忍了回去，只留下兩道清晰的淚痕。

又過了會兒，草垛另一側的稻草被輕輕撥開，孫小梅的身影閃了進來。她比上午更憔悴，左臉頰的指印雖淡了些，卻依舊像道丑陋的疤痕。她頭發(fā)毛躁得像團亂麻，眼神卻燃著孤注一擲的決絕，仿佛在短短幾個時辰的分別里，她已獨自跨過了心理的懸崖，將所有猶豫和軟弱燒成了灰燼。

三人在狹小昏暗的空間里聚齊，草垛縫隙透進的幾縷微光，映出彼此臉上的驚慌、蒼白，以及眼底那抹無法磨滅的、屬于另一個地獄的血色。

“都來了。”沈月明深吸一口氣，稻草的干澀氣息涌入鼻腔，她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聲音低沉卻清晰，每一個字都像重石砸在兩人心上，“廢話不多說，我們?yōu)槭裁丛谶@，彼此心知肚明。前世那條黃泉路，咱們是一起走的，怎么死的、死在誰手里，想必都沒忘?！?/p>

這話像最殘忍的咒語，瞬間將她們拽回那片絕望的血色終點。

春妮的眼淚終于決堤，她死死捂住嘴，瘦弱的肩膀劇烈聳動，發(fā)出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幼獸瀕死的嗚咽：“忘……忘不了……我爹我娘就趴在我腳邊……涼得像塊石頭……他們把最后半塊窩頭塞給我……我卻眼睜睜看他們餓死……是我沒用……我是個廢物啊……”前世雙親在自己面前活活餓死的慘狀，是她靈魂上永遠淌血的傷疤。

小梅紅著眼眶卻倔強地仰起頭，下頜線繃得緊緊的，牙齒幾乎要咬穿下唇：“我挨家挨戶拍門喊‘要發(fā)大水了！快逃??！’，他們卻把我當瘋子推搡！我哥還朝我吐唾沫……要是我當時敢沖進祠堂敲鑼打鼓……是不是能多救幾條人命……”她的聲音里滿是刻骨的自責和一種深深的無力感，那是不被相信的憋屈與憤怒，日夜啃噬著她的良知。

“光哭、光后悔，有用嗎？”沈月明的聲音陡然拔高，又迅速壓下，那力量像無形的鞭子，猛地抽散了彌漫的悲傷，“眼淚能把滔天洪水哭退？能把砍向我們的屠刀哭斷？能把餓死的親人哭活？都給我看清楚！我們回來了！這不是噩夢，是老天爺睜開眼，給了我們一次重來的機會！不是讓我們回來再死一次的，是回來活命的！是回來把前世受的苦、流的血，連本帶利討回來的！”

她的話語如重錘，一下下敲在兩人心口。停頓片刻，她放緩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沉重問：“想不想活？想不想活得比誰都好？想不想讓我們在意的人，爹娘、兄弟姊妹，都能跟著我們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想！”兩人異口同聲，聲音里透著破釜沉舟的決絕，那是從地獄爬回來的人，對生的極致渴望。

沈月明眼中閃過一絲贊許，從懷里摸出張邊緣磨損的粗紙，小心翼翼地展開——那是她憑著零碎記憶，臨時趕畫的云崖坳地形圖，紙邊還帶著匆忙折疊的折痕。“這是云崖坳，”她指著圖紙，聲音壓得更低，幾乎要被稻草的窸窣聲吞沒，“前世我逃難到過那里，地勢高，三面是刀削般的陡峭山壁，只有一條羊腸小路能通進去，易守難攻。坳里還有眼清泉，水源不愁。這是我們唯一的退路，也是往后安身立命的根基。”

春妮湊近細看，手指顫抖著點在圖上一處：“是這里！我小時候跟我爹打獵，在這附近迷過路！這邊有片朝陽的緩坡，土是黑的，肥得很！要是能提前開出來，種上紅薯、玉米，就算天災來了，也能有口飯吃……”她邊說邊摸出藏在衣襟里的一小包紅薯籽，“我剛從家里出來的時候，偷偷從糧缸里摸的，先試試能不能育苗，多一份種子就多份底氣?！?/p>

小梅也凝神盯著圖紙，補充道：“我記得山坳最下頭，好像有個廢棄的煤窯口子，黑黢黢的深不見底。要是冬天冷得扛不住，或許能想辦法弄點煤渣取暖……對了，我爹后天要去縣城送菜，我跟他去采買時，會繞去西頭的鐵匠鋪，找張叔買兩把小鋤頭，他嘴嚴，不會問東問西?！?/p>

聽著她們帶著細節(jié)的補充，沈月明一直緊繃的心弦終于稍稍松弛。她抬起頭，目光里卻沒有任何猶疑，堅定如淬火的鋼針，逐一掃過春妮和小梅的臉，確保她們每一個人都看清自己的眼神，“現(xiàn)在說第一件事，也是最要緊的規(guī)矩——這件事，天知地知，我們三個知！絕不能再讓第四個人知道！哪怕是至親骨肉，是生養(yǎng)我們的爹娘，是未來的枕邊人，現(xiàn)在也絕不能透露半個字！”

她的眼神里帶著不容置疑的警告和前所未有的凝重：“人心隔肚皮。我們現(xiàn)在賭上的，不只是自己的命，還有全家老小，乃至可能被我們牽連的其他無辜人的命！一點疏漏，一絲口風不緊，可能就是萬劫不復，死無葬身之地！這點，必須給我立死規(guī)矩！刻在腦子里！”

春妮和小梅被她眼神和話語中透露出的沉重壓力徹底震懾，不約而同地重重點頭，嘴唇緊抿，像是在完成一個莊嚴而沉重的儀式，將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押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