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生之巢[童年時期]

共生之影源 X 依存之骸瑞

① 默劇的序章

重慶的深秋，是被雨水浸泡的。那雨并非夏日狂暴的傾盆，而是綿密、陰柔、無孔不入的，像一張巨大的、濕冷的灰色蛛網，籠罩著整個山城。雨水順著老街兩側歪斜屋檐的黛瓦滑落，滴答在長滿青苔的石板路上，濺起細小的、轉瞬即逝的水花?？諝饫飶浡还赡嗤粮癄€與老木頭潮濕混合的復雜氣味，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行人的肩頭。

位于老街深處的這棟灰墻老樓，更是將這份潮濕與陰冷吸納得淋漓盡致。墻皮因常年浸水而斑駁脫落，露出底下更深沉的暗色，如同一個病人身上無法愈合的瘡疤。樓道里光線晦暗，即使是在白晝，也需要摸索著才能看清腳下磨損嚴重的臺階。

七歲的張桂源，就站在這棟老樓附近那所民辦幼兒園的鐵門屋檐下。他像一尊被時光遺忘在此地的、小小的石雕，一動不動。雨水織成的簾幕，將他與不遠處街巷里模糊的喧囂隔絕開來。他那雙屬于孩子的、本該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卻像兩口幽深的古井，映不出天空的灰，也映不出街燈初上的昏黃，只有一片沉郁的、近乎空洞的沉寂。雨水偶爾被風斜吹進來，打濕了他的褲腳和舊球鞋，他卻毫無知覺，只是專注地望著雨幕的某一處虛空，仿佛在等待什么，又仿佛只是單純地放空，將自己從這個世界里抽離。幼兒園的老師們早已習慣了這個小男孩的異常沉默。他不像其他孩子那樣追逐打鬧，對滑梯和秋千也表現(xiàn)出超越年齡的漠然。集體活動時，他總是安靜地坐在最邊緣的角落，用樹枝在泥地上劃拉著無人能懂的圖案，或是長久地凝視著窗外，眼神飄向很遠的地方。曾有新來的老師試圖熱情地接近他，引導他融入集體，卻都在他那無聲而堅定的疏離面前敗下陣來。他像一顆被堅硬外殼包裹的種子，拒絕一切陽光和雨露。

直到那個女人的出現(xiàn)。她穿著與周遭灰暗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鮮艷連衣裙，撐著一把精致的蕾絲邊陽傘，踩著高跟鞋“篤篤”地走近。她顯然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她蹲下身，試圖與張桂源平視，臉上堆砌著過于甜膩的笑容，從名牌手袋里掏出一顆包裝精美的進口糖果，彩色的糖紙在灰暗的雨景中顯得格外刺眼。

“小朋友，在等媽媽嗎？這個給你吃，好不好？”她的聲音又尖又細，像指甲刮過玻璃。

張桂源沒有看她，目光甚至沒有在那顆誘人的糖果上停留一秒。他只是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然后沉默地向后挪了一小步，將自己更深地、更完整地藏進屋檐投下的那片狹窄的陰影里，仿佛那陰影是能保護他的鎧甲。女人臉上的笑容僵住了，有些尷尬，又有些無趣，最終訕訕地起身離開。

最終來接他的，是住在同一棟老樓里的鄰居阿婆。她穿著深色的、洗得發(fā)白的罩衫，臂彎挎著一個菜籃，臉上是被生活磨礪出的、深刻的皺紋，眉頭總是習慣性地緊鎖著。她粗糙得像老樹皮的手，一把牽起張桂源冰涼的小手，絮絮叨叨的聲音混在雨聲里，帶著本地的口音：“作孽哦……攤上這樣的爹娘，一個跑得比一個快，留下兩個拖油瓶……往后你們兄弟倆可怎么過……”

張桂源弟弟…

張桂源抬起頭，黑沉沉的眼睛望向阿婆，說出了今天以來的第一句話，聲音干澀，沒有任何語調起伏，像一個簡單的陳述句。

“曉得咯，在家里，睡著呢?！卑⑵艊@了口氣，牽著他，步履蹣跚地走進迷蒙的雨幕中。

“家”。那是一個位于老樓二層的兩居室，推開虛掩的木門，一股復雜的氣味便撲面而來——是隔夜飯菜的餿味、角落里潮濕霉味，以及一股若有若無、卻始終縈繞不散的中藥苦澀氣。這個空間，如同一個巨大的情緒垃圾場，承載著太多不愉快的記憶。墻壁上或許還殘留著某些爭吵時摔砸物品留下的印記，雖然被拙劣地修補過，但痕跡依舊刺眼。家里的物件都擺放在一種臨時性的、缺乏關懷的位置上，顯示出主人對這里缺乏長久經營的耐心。

張桂源熟練地、像一只習慣了在暗處行走的幼獸，無聲地換下濕了的鞋子，繞過地上散落的雜志碎片和一個傾倒的垃圾桶，徑直走向走廊盡頭那個相對較小的房間。那是他和弟弟的領地，是這個混亂空間里，唯一能讓他緊繃神經稍微放松的角落。

六歲的張函瑞蜷縮在靠墻的那張單人床上，睡著了。他的睡顏并不安穩(wěn)，呼吸輕淺而急促，長長的、如同蝶翼般的睫毛濕漉漉地黏在一起，鼻尖泛著紅，像是在睡夢中也曾無聲地哭泣過。他的懷里，緊緊抱著一本邊緣嚴重卷曲、封面褪色的圖畫書，那是母親在這個家里留下的、為數(shù)不多的、帶有她氣息的物件之一。

張桂源爬上床，動作極其輕緩，沒有驚動弟弟。他挨著弟弟躺下，伸出手，有節(jié)奏地、輕輕地拍著他的背。一下，又一下。這是他從無數(shù)次深夜被弟弟的噩夢哭嚎驚醒的經歷中學到的最有效也最直接的安撫方式。他不懂得什么心理學，他只是用自己稚嫩的身體，本能地給予弟弟所能給予的全部安全感。

窗外，父母的爭吵聲隱約傳來，像悶雷滾過陰霾的天際，時高時低，夾雜著女人尖利的哭叫和男人粗魯?shù)呐叵?。張函瑞在睡夢中不安地動了動，眉頭緊緊皺起，發(fā)出模糊的囈語。張桂源立刻靠得更近，用自己尚且單薄的胸膛，為弟弟隔出一個相對安靜、相對安全的小小世界。他用自己沉默的背脊，對準門外那個喧囂的、充滿惡意的成人世界。

[在這個風雨飄搖、名為“家”的孤島上，他們是彼此唯一的依靠。沉默，是他們在這個年齡，最早學會，也最熟練掌握的生存法則。而此刻的相依，是本能，是習慣，更是深植于血脈之中，無法割舍，也注定走向毀滅的共生開始]

一一“你是我溺水時唯一的浮木，也是將我永遠錨定在這片苦海的，溫柔的砝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