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羽衣胡同的舊布料
尚河區(qū)的雨總帶著股潮氣,像從青石板縫里滲出來的,黏在人皮膚上,混著仿古街區(qū)特有的木料味,倒有幾分《山海經(jīng)》里“招搖之山多桂”的古意。林硯之攥著那本泛黃的《遠古筆記》,站在羽衣胡同口時,褲腳已經(jīng)洇濕了大半。
胡同口的牌坊是新修的,青灰色磚墻上卻爬滿了老藤,藤葉間掛著塊褪色木牌,“羽衣胡同”四個字被雨水泡得發(fā)脹,筆畫邊緣毛茸茸的。她低頭翻到筆記第17頁,那里用朱砂畫著半片羽毛,旁邊批注:“羽民所織,入水不濡,遇火不焚,其地在東,巷有藤纏”——這正是她尋到這里的緣由。
胡同里靜得很,兩側(cè)是青磚灰瓦的四合院,門墩上的石獅子被歲月磨得圓鈍,檐角垂下的銅鈴被雨打得叮當作響,卻驚不起半只鳥雀。林硯之踩著積水往里走,鞋底碾過碎磚時,忽然聽見前方傳來“吱呀”一聲。
一扇虛掩的木門被風推開條縫,露出里頭昏黃的燈光。她停在門口,看見門楣上掛著塊更舊的木牌,寫著“老胡布莊”,字跡是用金粉描的,如今只剩星星點點的殘痕,像落了層碎金。
“進來吧,雨這么大,站在外頭當門神?”門里傳來個蒼老的聲音,帶著點沙啞,像砂紙磨過老木頭。
林硯之推開門,一股濃重的草木香撲面而來,混著樟腦和舊時光的味道。屋里沒開燈,只借著窗外的天光和一盞煤油燈照明,貨架上堆著成捆的布料,從粗麻到綢緞,層層疊疊堆到屋頂,墻角的竹筐里還散落著些針線笸籮。
一個穿藏青色對襟褂子的老頭正坐在八仙桌旁,手里捏著根銀針,在一塊深藍色布料上穿來穿去。他頭發(fā)全白了,梳得整整齊齊,用根玉簪綰著,臉上皺紋深得像刀刻,唯獨眼睛亮得很,抬眼看過來時,竟讓林硯之想起筆記里畫的“燭龍”——那傳說中睜眼為晝、閉眼為夜的山神。
“您是?”林硯之把筆記本往懷里揣了揣,指尖觸到封面的燙金紋路,那紋路在潮濕的空氣里似乎微微發(fā)燙。
“老胡,”老頭放下針線,指了指對面的太師椅,“這胡同里住了一輩子,就守著這點布頭。姑娘是來看布的?”他說話時,視線掃過林硯之懷里的筆記本,眼神頓了頓,卻沒多問。
林硯之坐下,椅墊是用碎布拼的,摸上去軟乎乎的,帶著點陽光曬過的暖意,和屋外的潮氣格格不入?!拔衣犝f……您這兒有舊布料?特別老的那種。”
老胡笑了,嘴角的皺紋擠成一朵花:“我這兒的布,比我歲數(shù)大的多了去。你要什么樣的?做壽衣?還是拍戲用?前陣子有個劇組來,非要找‘素紗襌衣’那樣的,我說那玩意兒早成灰了,他們還不信?!?/p>
“都不是?!绷殖幹蜷_筆記本,指著那半片羽毛,“我想找一種布,上面織著這樣的羽毛,而且……不怕水?!?/p>
老胡的手停在布料上,銀針懸在半空。他抬眼打量著林硯之,燈光在他眼底投下陰影:“你怎么知道‘不怕水’?”
“書上看的?!绷殖幹疀]提《山海經(jīng)》,只晃了晃筆記本,“說以前有種羽衣,是用海外羽民國的羽毛織的,穿在身上,跳進水里也不會濕?!?/p>
老胡沉默了片刻,拿起桌上的紫砂壺,給林硯之倒了杯茶。茶水是深褐色的,飄著股藥草香?!坝鹈駠渡胶=?jīng)》里的東西,你也信?”
“寧可信其有?!绷殖幹攘丝诓?,舌尖有點苦,“我這本筆記里,記了不少和《山海經(jīng)》對上的事兒。前陣子在尚河岸邊撿到塊青銅殘片,上面的紋路,和筆記里畫的‘饕餮’一模一樣?!?/p>
老胡的指尖在布料上輕輕敲著,發(fā)出“篤篤”的輕響,像在盤算什么。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站起身,走到最里面的貨架前,搬開幾捆深藍色的土布,露出后頭一個黑黝黝的木柜。柜子上了鎖,鎖是黃銅的,形狀像只展翅的鳥。
“這柜子里的東西,有三十年沒動過了?!崩虾鷱难g摸出串鑰匙,鑰匙鏈是根紅繩,上面拴著片小小的羽毛狀玉佩。他挑出一把彎月形的鑰匙,插進鎖孔時,“咔噠”一聲輕響,像是解開了某個塵封的機關。
柜子里鋪著層暗紅色的絨布,上面放著個長方形的木盒。老胡把木盒捧出來,放在八仙桌上,打開時,林硯之忽然聞到一股淡淡的腥味,像海邊礁石曬過太陽的味道。
盒子里疊著塊布料,不是她想象中的雪白或五彩,而是近乎透明的銀灰色,薄得像蟬翼,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微光。最奇的是上面的紋路——不是繡上去的,而是織出來的羽毛,一根挨著一根,細密得看不清針腳,羽毛的尖端微微上翹,竟像是真的要飛起來。
“這是……”林硯之伸手想去碰,又猛地縮了回來,生怕弄壞了這寶貝。
“我?guī)煾噶粝聛淼?。”老胡的聲音低沉了些,“他說這叫‘羽紗’,是早年間從一個跑船的手里收的。那跑船的說,這布是在南海一座無名島上撿的,島上的人都長著翅膀,穿的就是這種紗?!?/p>
林硯之的心跳突然快了起來,她翻到筆記里“羽民國”的記載:“羽民國在其東南,其為人長頭,身生羽……”她抬頭看向老胡:“您試過嗎?它真的不怕水?”
老胡沒說話,起身走到屋角的水缸邊,舀了瓢水,走到桌前,猛地潑向那塊羽紗。
林硯之屏住了呼吸。
水落在羽紗上,竟像碰到了荷葉,“唰”地一下彈開了,順著布料的邊緣滾落到桌上,留下一圈圈水痕,唯獨羽紗本身,依舊干爽透亮,連一絲水漬都沒沾。
“真的……”林硯之喃喃道,指尖終于輕輕觸碰到布料,冰涼滑膩,像摸到了一塊凝固的月光,“這和筆記里寫的一模一樣。”她忽然想起什么,“您師父沒說別的?比如這布的來歷,或者那個島的位置?”
老胡搖搖頭,重新把羽紗疊好放進盒子:“他只說,這布不能見火。有回他不小心把煙頭掉在上面,瞬間就燒出個洞,那火苗是青藍色的,跟鬼火似的,嚇了他一大跳?!?/p>
林硯之皺起眉,筆記里只寫了“遇火不焚”,難道記載有誤?還是這羽紗并非真正的羽民織物?
“姑娘,你找這東西做什么?”老胡把木盒放回柜子,鎖好后,轉(zhuǎn)身看著她,眼神里多了幾分探究,“這幾年總有人來打聽羽衣胡同的舊事,有的穿西裝,有的戴帽子,看著就不像善茬?!?/p>
林硯之心里一動:“什么樣的人?他們也問羽紗?”
“沒明說,只問有沒有見過會飛的羽毛,或者能防水的布料。”老胡往煤油燈里添了點油,燈芯“噼啪”響了一聲,“有一回他們還拿出張照片,上面是塊碎布,跟我這羽紗的紋路差不多。我沒敢認,他們就撂下話,說要是見了這東西,得先告訴他們。”
林硯之摸出手機,翻出之前拍的青銅殘片照片:“是這樣的人嗎?穿黑夾克,說話挺橫的?”她前幾天在鼓山檔案館門口見過幾個,當時他們正圍著一個老館員打聽什么,看見她就停了嘴,眼神很不善。
老胡瞇起眼瞅了瞅,點頭:“就是他們。姑娘,我看你也是個實誠人,跟你透個底——這羽衣胡同以前不叫這名,叫‘羽民巷’。我?guī)煾刚f,早年間這兒住過一群怪人,夏天也穿著長袖,袖口總露出點羽毛似的東西。后來抗戰(zhàn)那會兒炸沒了,重建時才改的名。”
他頓了頓,指了指墻角一個落滿灰塵的木箱:“我?guī)煾高€留了些東西,說是從那些人屋里撿的。你要是不嫌棄,就拿去看看,說不定有你要找的?!?/p>
林硯之打開木箱,里面是些舊衣物和幾本線裝書。她翻到一件深藍色夾襖,袖口果然縫著幾片羽毛狀的布片,摸上去和老胡的羽紗質(zhì)感相似。夾襖口袋里還塞著張紙條,上面用毛筆寫著幾行字:“南海之外,有羽民國。其民善織,其紗能避水火。昔年遷于此,為守‘歸墟’之鑰……”
“歸墟?”林硯之心里一震,《山海經(jīng)·大荒東經(jīng)》里寫過,“東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國。少昊孺帝顓頊于此,棄其琴瑟。有甘山者,甘水出焉,生甘淵?!倍读凶印防镎f,歸墟是眾水匯聚之地,萬川歸之,而不增不減。
老胡湊過來看了看,“歸墟”兩個字他認得:“我?guī)煾刚f,這附近以前有口老井,井里的水從來不會滿,也不會干,就跟無底洞似的。后來蓋房子時填了,就在胡同西口那棵老槐樹下?!?/p>
林硯之立刻站起身:“我去看看!”
“別急啊,雨還沒停呢?!崩虾f給她一把油紙傘,“那井填了快五十年了,現(xiàn)在上面蓋著間雜貨鋪。你去了也看不出啥,還不如看看這個。”他從木箱底摸出個布包,解開后,里面是塊巴掌大的玉牌,玉牌上刻著只長著翅膀的鳥,鳥嘴里銜著片羽毛,和她筆記本封面上的圖案幾乎一樣。
“這是……”
“我?guī)煾傅膸煾競飨聛淼?,說是‘羽符’,能找著羽紗的出處?!崩虾延衽迫M她手里,“你拿著吧。那些人要是再來,我就說羽紗讓我當廢品賣了。你是讀書人,比我懂這些,或許真能解開這胡同的秘密?!?/p>
林硯之握緊玉牌,冰涼的觸感從掌心傳來,仿佛有股微弱的電流順著手臂往上竄。她想起筆記里最后那句沒寫完的話:“山有守者,海有歸處,羽紗為引,玉符為匙……”
“謝謝您,胡大爺?!彼延衽菩⌒氖蘸?,“要是有消息,我一定先告訴您?!?/p>
老胡擺擺手,送她到門口:“走吧,趁雨小了。對了,那羽紗你要是用得上,就拿去,放我這兒也是蒙塵。只是記住,千萬別讓它見火,也別讓那些黑夾克的人拿到?!?/p>
林硯之走出布莊時,雨果然小了些,變成了蒙蒙細雨。她回頭望了眼“老胡布莊”的木門,門已經(jīng)關上了,只有煤油燈的光暈透過窗紙,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投下一塊暖黃的光斑。
羽衣胡同深處,不知哪家的收音機正斷斷續(xù)續(xù)地響著,唱的是段老戲,“……駕云車,乘羽衣,跨海尋仙跡……”歌聲混著雨聲,竟像是從遠古傳來的呼喚。
林硯之低頭看了看手里的玉牌,又摸了摸懷里的《遠古筆記》,忽然覺得,這尚河區(qū)的雨,或許從來就不是普通的雨。它落在這里,落在這些舊布料、老胡同里,是為了沖刷出那些被時光掩埋的秘密——關于羽民國,關于歸墟,或許,還關于這座看似與海無關的城市,最深處的聯(lián)結(jié)。
她撐開油紙傘,往胡同西口走去。老槐樹的影子在雨霧里搖搖晃晃,像個沉默的指引者。而她口袋里的玉牌,似乎還在微微發(fā)燙,仿佛有什么東西,正在這潮濕的空氣里,悄然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