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二十一年,上元雪霽。
長安十二街,燈市如晝,千盞琉璃倒映著朱輪華轂。
雪片大如席,卻蓋不住滿城的火樹銀花。
銅壺滴漏三聲,鼓樓上更點敲過“子初”,正是御街最鬧時。
姜稚把鳳冠摘了塞進懷里,一手提裙,一手撥開人潮,在彩樓與彩樓之間狂奔。
她穿的是御賜正紅織金嫁衣,腰間懸十二旒玉佩,每跑一步,佩聲便碎成一片。
那聲音像催命——
“右相夫人逃婚了——”
不知誰喊了一嗓子,人群頓時炸開。
千盞燈籠同時轉向,萬道目光像流火追著她。
姜稚低低罵了聲“該死”,腳尖一點,掠過賣糖人的銅鍋,翻身上了屋脊。
雪瓦滑不留足,她索性俯身前沖,嫁衣下擺被風撕得獵獵作響,像一面叛旗。
她必須趕在沈硯回府之前出城。
——沈硯,十九拜相,弱冠攝政,朝堂上下罵一句“奸臣”都得先掂掂頸上腦袋。
今夜,皇帝賜婚,以忠勇伯府“真千金”為餌,把這頭狐貍栓上鎖鏈。
而她,正是那只餌。
可姜稚還有另一重身份:
無名榜第一殺手,代號“玄兔”,三年間取過四十九位一品大員的命,無一失手。
讓她去嫁沈硯,與把耗子塞貓口無異。
她原計劃在轎子出府時動手,用迷香放倒數(shù)八轎夫,再趁亂遁入暗渠。
可沈硯竟親自迎親。
——那男人騎在照夜白上,著絳紗袍,玉冠束發(fā),隔簾對她伸手,笑得溫柔:“夫人,一路雪滑,可扶穩(wěn)了。”
指尖修長,骨節(jié)分明,像拈棋子的手。
姜稚在蓋頭下只瞥到那一截腕骨,便知道計劃泡湯。
沈硯的玄狐衛(wèi)把花轎圍得水泄不通,她若敢動,半息內就會被射成刺猬。
于是她改了主意:先拜堂,再逃。
她賭沈硯再猖狂,也不敢在御賜婚典上撕破臉。
此刻,她踩著萬家屋脊,一路往安上門掠去。
只要出城三里,就有組織暗樁,可換馬、易容、遠走高飛。
雪越下越大,撲頭蓋臉。
姜稚卻渾身發(fā)熱——
那是殺手的本能,像嗅到血味的刀。
她不知,就在她足底半條街的距離,沈硯立在鐘樓飛檐上,同樣俯視著這座燈海。
男人一襲狐裘,被風吹得翻飛,掌心把玩著一枚小小玉印。
——那是她三年前刺殺戶部尚書后,留在尸體眉心的標記。
“玄兔,”沈硯低笑,嗓音被雪色襯得極涼,“原來也會怕嫁人啊?!?/p>
安上門箭樓在望。
城門已閉,吊橋高懸,城垛上插滿“沈”字風燈。
姜稚伏在屋脊暗處,從發(fā)髻里摸出一根細若牛毛的銀絲。
半刻鐘后,她撬開了水道口柵格,貓腰鉆入。
御街之下,暗渠通城。
她屏息,耳貼渠壁,數(shù)著更點:
一,二,三……
第七聲更鼓落下,她自城根破洞探出半張臉。
雪光刺目,城外護城河水面浮著碎冰。
她甩出飛爪,纏住垛口,翻身而上。
腳尖剛落地,耳畔忽有笑音:
“姑娘是要逃婚?逃誰的呀?”
那聲音不高,卻壓得風雪一滯。
姜稚回頭。
三步外,沈硯倚在箭樓朱柱上,指尖轉著一盞小小燈籠。
狐裘雪白,唇色殷紅,像從畫里走出的艷鬼。
他抬眼,眸中映著滿城燈火,也映著她。
姜稚指尖一緊,袖中滑出薄刃。
面上卻先逼出兩汪淚,聲音軟得能掐出水:
“逃……沈硯的?!?/p>
“巧了?!?/p>
男人低笑,一步近前,燈籠舉到她面前,照出她濕漉漉的睫毛。
“我也叫沈硯呢?!?/p>
姜稚心口驟跳。
——他認出了嗎?
沈硯卻只是伸手,拂去她鬢邊雪粒,動作溫柔得像在擦一件易碎的瓷。
“更深露重,夫人裙角都濕了?!?/p>
他解下狐裘,披到她肩上,指尖不經(jīng)意掠過她后頸。
那一瞬,姜稚毛孔倒豎——
他只要微一用力,就能捏碎她頸椎。
可沈硯只是替她系好系帶,順勢低頭,在她耳邊道:
“城下三千玄狐衛(wèi),箭在弦上,夫人要試嗎?”
姜稚攥緊的指節(jié)緩緩松開。
她抬眸,淚還在睫,卻彎出一點笑:
“那便……不試了。”
沈硯“唔”了聲,似在欣賞獵物最后的掙扎。
“乖。”
他打橫抱起她。
狐裘揚起,像一面白旗。
城下守軍齊刷刷低頭,無人敢窺視。
姜稚窩在他懷里,聽見自己心跳,一下,一下——
像更鼓,像喪鐘。
她忽然意識到:
自己逃不掉了。
至少今夜。
回程仍乘照夜白。
沈硯把她放前鞍,雙臂環(huán)她,韁繩松松一抖,馬兒踏雪無聲。
姜稚數(shù)著途經(jīng)的街鼓:
從安上門到朱雀大街,共一千三百步。
每過一步,她算一種殺他的方式:
袖中毒針、發(fā)間銀絲、靴底短刃、狐裘系帶——
最后皆被她自己否決。
沈硯似無所覺,只偶爾俯身,替她擋去迎面風雪。
“冷么?”
他問,熱氣拂過她耳后。
姜稚搖頭,卻順勢往他懷里縮了縮。
——示弱,是殺手的必修課。
沈硯低笑,解她腰間冰涼的玉佩,塞進自己懷里。
“替夫人暖著?!?/p>
姜稚指尖微頓。
那玉佩里,藏著她最后的迷煙彈。
她抬眼,只能看見他線條利落的下頜,以及唇角一點若有若無的弧度。
像狐貍銜住了鳥,卻不急著咬。
一路無話。
到相府時,朱漆大門洞開,百盞琉璃燈自門階蜿蜒至內堂。
沈硯抱她下馬,足尖一點,碾碎階前雪。
“備水,夫人沐浴?!?/p>
他聲音不高,卻壓得滿府仆役齊刷刷跪倒。
姜稚被放進暖閣,地龍燒得旺,窗欞外雪片撲打,像另一個世界。
沈硯立在屏風外,隔著紗影看她。
“稚稚,”他忽然喚她小字,聲音極輕,“你怕我么?”
姜稚指尖一頓,舀水的聲音嘩啦啦響。
“怕的?!?/p>
“怕什么?”
“怕……”她咬了咬唇,像鼓足勇氣,“怕你像外頭傳的那樣,殺人不眨眼?!?/p>
沈硯笑了。
“別怕。”
他轉身,狐裘拖過門檻,聲音遠遠傳來:
“我眨眼?!?/p>
“只是眨得慢?!?/p>
門闔上。
姜稚臉上的怯意一點點褪盡。
她抬手,拔下鬢邊銀簪,在指尖一拗,簪首彈出薄刃。
燭火映出她眸色,冷得像冰。
“沈硯,”她輕聲道,“我們慢慢來?!?/p>
浴畢,丫鬟捧來干凈中衣,竟是沈硯的襯衣。
雪色綢,袖口繡一尾赤狐,張牙舞爪。
姜稚指尖摩挲那狐尾,忽然生出錯覺:
像穿上一副鎖鏈,鏈那頭拴著狐貍。
她不動聲色,披衣而出。
寢閣已換過紅燭,喜帕端端正正擱在枕上。
沈硯坐在案前,手執(zhí)一卷《韓非子》,正翻到《說難》篇。
聽見腳步聲,他抬眼,目光在她身上一頓,隨即笑開:
“我的衣服,夫人穿著倒好看?!?/p>
姜稚低頭,耳尖通紅。
沈硯拍了拍身側:“來?!?/p>
她挪過去,被他一把攬到膝上。
男人指尖沾了墨,自然而然抹到她唇角,像點妝。
“稚稚,”他聲音低啞,“今晚我睡地上,可好?”
姜稚一愣。
——這狐貍,竟還玩欲擒故縱?
她抬眼,淚光盈盈:“夫君……厭我?”
沈硯嘆息,指尖拂過她睫毛,沾了一滴淚,放進嘴里嘗。
“咸的。”
他笑,忽地俯身,在她唇角落下一吻。
“我怕我禁不住?!?/p>
“夫人太香?!?/p>
姜稚指尖攥緊他衣襟,指節(jié)發(fā)白。
沈硯卻已起身,抱了錦被,真的鋪到地上。
紅燭高燒,喜帳低垂。
兩人一個床上,一個床下,中間隔著三尺夜色。
姜稚數(shù)更點,一直到窗外雪停。
她悄然起身,赤足踩地,無聲無息。
沈硯背對她,呼吸均勻。
她指尖滑出薄刃,俯身——
寒光一閃。
卻在離他咽喉半寸處停住。
男人閉著眼,唇角卻彎出一點弧度,像早等著她。
姜稚手腕一轉,薄刃收回。
她俯身,唇貼他耳廓,聲音極輕:
“沈硯,我舍不得?!?/p>
沈硯睜眼,眸色深沉。
“稚稚,”他嘆息,“我也舍不得?!?/p>
——兩人都知道對方?jīng)]睡。
卻誰也沒拆穿。
窗外,天色將明。
雪光映著窗紙,像一整片冷月。
姜稚回到床上,擁被而坐。
沈硯翻了個身,背對她,指尖卻悄悄摩挲著頸側那一道冷意。
——薄刃留下的,一條血線。
他舔了舔,笑。
“慢慢來?!?/p>
天光大亮。
姜稚再睜眼,沈硯已不在。
地上錦被疊得方正,連褶皺都一絲不茍。
丫鬟捧水進來,笑得曖昧:“相爺一早入宮,吩咐不許吵夫人?!?/p>
姜稚點頭,指尖掠過頸側——
那里有一枚淡紅吻痕,像狐貍留的印。
她垂眼,唇角彎出一點冷意。
“備紙墨。”
丫鬟退下。
姜稚執(zhí)筆,在沈硯的襯衣袖口,以極淡的墨,寫下一行北境密文:
“目標已識我,計劃照舊?!?/p>
墨跡被狐尾遮住,無人能見。
她更衣,推門而出。
雪已停,院中一株老梅,花開正艷。
姜稚立在階前,伸手折下一枝。
花刺扎破指尖,血珠滾落,她舔去。
“沈硯,”她輕聲道,“游戲開始了。”
同一時刻。
皇城,紫宸殿。
沈硯立于御階下,一襲絳紗袍,腰懸相印。
永徽帝高坐,手執(zhí)奏折,笑得溫和:
“沈卿新婚,朕還未及賀?!?/p>
沈硯俯首:“臣惶恐。”
皇帝抬手,內侍捧上一只鎏金錦盒。
“賞夫人的?!?/p>
沈硯接過,指尖微頓。
盒蓋縫隙里,透出一縷極淡的腥甜——
“朱顏醉”。
皇帝笑:“朕知沈卿懼內,特賜良藥,助夫人安眠?!?/p>
沈硯垂眼,唇角彎出一點弧度。
“臣,謝主隆恩?!?/p>
他轉身,出宮。
雪后初晴,御階濕滑。
沈硯卻走得極穩(wěn),指尖摩挲著錦盒邊緣,聲音低不可聞:
“稚稚,我也要逃?!?/p>
——逃開你。
——可我已舍不得。
夜。
相府書房。
沈硯推門,一股冷香撲面而來。
案上,一盞狐形銅爐,青煙裊裊。
他解下狐裘,隨手搭到椅背,指尖掠過袖口——
那里,一行淡到幾乎看不見的墨跡,被狐尾遮住。
沈硯垂眼,指尖蘸了茶水,在案上慢慢描出那行北境密文:
“目標已識我,計劃照舊?!?/p>
他笑出聲,聲音低啞。
“稚稚,”他嘆息,“你怎知我不是將計就計?”
窗外,月色如雪。
男人提筆,在密文下方,添上一行小字:
“愿同歸于盡,或共白頭?!?/p>
墨跡未干,他吹了吹,指尖摩挲過“白頭”二字,像摩挲一只鳥的羽。
“慢慢來?!?/p>
更鼓三聲。
姜稚躺在喜帳內,睜眼至天明。
她數(shù)著窗外梅枝,一共七朵。
每一朵,都像狐貍的眼。
她忽然想起組織首領的話:
“玄兔,你最后一次任務:殺沈硯,或被他殺?!?/p>
當時她答:“若我兩樣都不選呢?”
首領笑:“那便愛他。”
——愛他,再殺他。
——或被他殺。
姜稚翻了個身,把臉埋進枕里。
枕上,有沈硯留下的味道:
雪意,墨香,以及一點狐貍的腥甜。
她閉眼,唇角無聲彎起。
“沈硯,”她輕聲道,“我會舍不得的。”
天再亮。
雪霽,晴冷。
姜稚推門,院中白茫茫一片。
沈硯負手立在梅樹下,狐裘雪白,像與天地融為一體。
聽見腳步聲,他回頭,笑得溫柔:“稚稚,來。”
姜稚走過去,被他握住手。
男人掌心干燥,指尖卻涼。
“折梅贈你。”
他把一枝七蕊紅梅插到她鬢邊,指尖拂過她耳垂,像捻起一粒雪。
“好看?!?/p>
姜稚低頭,耳尖通紅。
沈硯低頭,唇貼她耳廓,聲音極輕:
“今夜,我?guī)闳タ凑嬲拈L安。”
姜稚抬眼,眸色一亮。
——機會來了。
沈硯笑,指尖拂過她睫毛,像拂去一粒塵。
“別怕,”他道,“我護著你?!?/p>
——護著你,再殺你。
——或被你殺。
雪又開始下。
兩片雪落在兩人肩頭,一瞬即化。
沈硯抬手,拂去她肩上的雪,卻留下自己那片。
“稚稚,”他輕聲道,“我們慢慢來?!?/p>
姜稚點頭,指尖滑進他掌心,十指相扣。
雪光映著兩人影子,像一對并肩的鶴。
——卻各懷刀。
——各懷不舍。
——各懷……一點點愛。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