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全羊店開在老城區(qū)的巷子里,木質招牌被煙火氣熏得發(fā)亮。小七熟門熟路地推開雕花木門,老板立刻迎上來:“饕小姐,今兒還是要那只三十斤的?”
“再多加兩串腰子,”小七往靠窗的桌子走,回頭沖于硯眨眨眼,“他們家的腰子烤得嫩,一點騷味都沒有?!?
于硯剛坐下,就見小七已經跟老板討價還價起來——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烤羊的火候?!岸嗳霭炎稳唬俜劈c鹽,”她掰著手指算,“羊腿那部分要烤到皮脆得能掉渣,羊排得留三分嫩汁,對了,記得把羊油煉出來,等會兒拌面條吃?!崩习逍χ鴳?,眼神里是對熟客的縱容。
炭火在烤爐里噼啪作響,油星濺在鐵板上滋滋冒煙。于硯看著小七趴在桌邊,鼻尖幾乎要碰到剛端上來的烤串,像只等著喂食的小獸,忍不住笑了。他拿起一串烤筋遞過去,她嗷嗚一口咬住,嘴角沾了點辣椒粉,又渾然不覺地去搶他手里的烤雞翅。
“慢點吃,沒人跟你搶。”于硯抽了張紙巾,想幫她擦掉嘴角的辣粉,手伸到一半又頓住,悄悄收了回來。小七卻叼著雞翅,含糊地說:“你不懂,烤全羊的靈魂就在第一口脆皮,涼了就不好吃了?!?
正說著,于硯的手機響了,是新經紀人小李?!坝诶蠋煟瑒値湍恿藗€試音邀請,是電影《故城》的主題曲,導演說特別欣賞您的聲線,您看明天上午方便去錄音棚試試嗎?”小李的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興奮。
于硯愣了愣,《故城》是他去年就關注過的劇本,導演是業(yè)內出了名的“質量控”,沒想到會突然有試音機會?!笆恰鲃诱疫^來的嗎?”他下意識地問。
“是啊,導演助理直接聯(lián)系的我,說看了您之前的舞臺片段,覺得您的聲音很貼主角的孤獨感?!毙±铑D了頓,補充道,“張姐已經幫您把時間協(xié)調好了,明天上午十點,錄音棚就在公司附近?!?
掛了電話,于硯還沒回過神,小七已經啃完了半只羊腿,用手背抹了把嘴:“傻樂什么?不就是個試音嗎?”
“不是,”于硯看著她,眼神亮得驚人,“《故城》的導演很少用流量歌手,我以為……”
“以為他們看不到你的好?”小七拿起一根羊骨,咔嚓一聲咬碎(骨髓都沒放過),“放心,你的聲音里有東西,那些真正懂的人,總會聽到的?!彼f得輕描淡寫,仿佛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于硯沒注意到,她說話時指尖悄悄在桌下打了個響指。半小時前,《故城》導演的郵箱里突然多了一段音頻——是于硯三年前在小劇場清唱的片段,音質清晰得像是剛錄的,旁邊還附了句“這人的聲音,配你的故事正合適”。發(fā)件人欄顯示“匿名”,IP地址來自……一家烤全羊店的公共WiFi。
第二天上午,錄音棚里。于硯戴上耳機,伴奏響起的瞬間,他閉上了眼睛。《故城》的主題曲帶著淡淡的悵惘,像雨打在青石板上的聲音。他的聲音干凈又帶著點沙啞,唱到“巷口的燈,等了誰十年”時,尾音微微發(fā)顫,連錄音師都停下了操作,靜靜地聽著。
試音結束,導演從控制室走出來,眼睛亮得驚人:“就是這個感覺!于老師,這首歌非你莫屬。”
于硯走出錄音棚時,陽光正好。小李拿著剛打印好的歌詞本追上來:“于老師,導演說下午就能簽合同!對了,張姐讓我給您帶了點東西?!彼蜷_隨身的包,里面是一疊厚厚的資料,“這是團隊幫您整理的近期劇本和綜藝邀約,您有空看看,我們下午再碰下篩選方向?”
于硯翻著資料,指尖劃過一個個曾經只敢遠遠觀望的項目,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他抬頭看向遠處的寫字樓頂層——饕氏投資的標志在陽光下閃著光,突然明白小七說的“公司會罩著你”不是空話。
篩選到半夜,于硯看了眼時間,抓起外套準備回家。小區(qū)對面的老字號羊肉湯鋪還開著,昏黃的燈光在冬夜里透著暖意。他打包了兩碗羊湯,特意讓老板多加了當歸和枸杞——記得小七上次喝羊肉湯時,咂著嘴說“補氣血的東西就得濃點才夠味”。
鑰匙插進鎖孔時,門內已經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推開門的瞬間,一道身影“嗖”地從主臥躥出來,穿著毛茸茸的兔子睡衣,頭發(fā)睡得有點亂,鼻尖卻使勁嗅著,像只被香味勾出來的小獸。
“好香!”小七眼睛亮得驚人,幾步沖到他面前,視線直勾勾地黏在他手里的保溫桶上,“是街口那家老張的羊湯?我就說聞著這股當歸味耳熟……”
于硯笑著把保溫桶遞過去,她立刻接過來抱在懷里,趿拉著拖鞋往廚房跑,嘴里還嘟囔:“我剛在夢里都聞到了,還以為是幻覺呢?!?
廚房的燈亮起,她熟門熟路地找出兩只瓷碗,掀開保溫桶蓋的瞬間,白汽“騰”地冒出來,混著羊肉的醇厚和藥材的微苦,在空氣里漫開。小七先給自己盛了滿滿一大碗,之后把保溫桶推給于硯,撇撇嘴:“剩下的是你的,為什么買這么少?都在一起吃過那么多頓飯了還不知道我的飯量嗎?”
于硯張了張嘴解釋:“夜里不能吃太多,會積食?!笨粗查g鼓起的臉頰,又補充道,“不過湯夠濃,下次我讓老板多放把香菜,你不是喜歡吃嗎?”
小七這才消了氣,埋頭呼嚕呼嚕喝起來,睡衣袖子滑到胳膊肘,露出一小截白皙的手腕。于硯坐在她對面手撐著頭看著她,忽然想起剛搬來那天,小七嘴里叼著根棒棒糖,坐在沙發(fā)上眼睛亂飄理直氣壯地說:“你的公寓就在我隔壁,現在甲醛味還沒散干凈,你先住在我這里,過段時間再說(其實是因為于硯身上撒發(fā)的氣息讓小七想要把他一直綁在身邊,最好能揣兜里)。”
其實他知道,她是怕他不習慣。怕他半夜想起星途的刁難睡不著,怕他對著黑黝黝的窗外發(fā)呆,怕他連熱水器怎么調溫度都搞不清,現在想想真是好笑,那幾天簡直是把當做瓷娃娃對待了。她總在他練歌到深夜時,端來一碗熱湯;在他對著合同皺眉時,把零食塞到他手里轉移注意力;甚至在他說“想試試做蛋糕”時,第二天就把烤箱和打蛋器全搬了過來。
如今客房的衣柜里,掛滿了她給自己買的衣服,甚至連陽臺的晾衣架上,都晾著她和他的皺巴巴的衣服——說是“暫住客房”,倒像是把這里當成了自己家。
“發(fā)什么呆?”小七用胳膊肘碰了碰他,碗里的湯已經見了底,“快喝啊,涼了就不好喝了?!?
于硯接過她遞來的碗,熱氣模糊了視線。他想,或許所謂“適應”,從來都不是一個人的事。就像這碗羊肉湯,他記得她的口味,她貪戀這口熱乎,彼此的存在,早就像湯里的當歸和枸杞,悄無聲息地融進了對方的生活里。
主臥的門半開著,里面還亮著燈,床頭柜上的兔子鬧鐘滴答作響。于硯看著小七又去廚房翻找餅絲,心里忽然變得很軟。
小七從廚房翻出半包餅絲,咔嚓掰成兩段扔進自己碗里,抬頭見他還在愣神,干脆用筷子夾了一撮塞到他碗里:“愣著干嘛?泡湯里才好吃?!?
于硯低頭看著碗里的餅絲,吸了口湯,暖意順著喉嚨往下滑,忽然笑了。他想起剛住進來那周,自己半夜寫歌卡殼,對著窗外發(fā)呆,客廳的燈“啪”地亮了——小七頂著亂糟糟的頭發(fā),端著盤切好的芒果站在門口,嘴里嘟囔“睡不著,分你點水果”,其實眼睛一直在瞟他手里的歌詞本。
那時候他總覺得她的關心太刻意,刻意到像在彌補什么。直到某天深夜,他起夜時聽見主臥傳來窸窣聲,扒著門縫一看,見她正趴在床上,借著手機光翻他的微博舊賬,手指劃過他被雪藏時粉絲的留言,嘴角抿得緊緊的,像在憋著什么火氣。
“想什么呢?”小七用腳輕輕踢了踢他的椅子,“湯都快涼了?!?
“沒什么?!庇诔幰松诇f到她嘴邊,“嘗嘗,是不是比上次的濃?”
她張嘴接住,眼睛彎成月牙:“嗯!當歸味夠重,下次讓老張多放兩塊羊骨。”說著,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從口袋里摸出顆用金箔包著的糖,塞到他手里,“給你的,我老家的特產,含著睡覺香?!?
于硯捏著那顆糖,指尖傳來溫潤的觸感,忽然想起第一次在她冰箱里看到的那些金色“糖塊”。他沒問是什么,只是剝開金箔放進嘴里,一股淡淡的甘甜味在舌尖散開,像含了顆融化的月光。
主臥的兔子鬧鐘突然“叮咚”響了一聲,提醒已是午夜十二點。小七打了個哈欠,把最后一口湯喝完,碗往桌上一推:“困了,我回房了。”
她轉身往主臥走,走到門口又停下,回頭看他:“你要是還寫歌,記得把客廳燈開著,別總摸黑?!?
“嗯?!庇诔廃c頭,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后,才低頭繼續(xù)喝湯。餅絲泡得軟乎乎的,混著羊肉的香,暖得人心頭發(fā)燙。
窗外的月光透過落地窗灑進來,落在茶幾上那兩顆并排的空碗上。于硯摸著手里的金箔糖紙,忽然覺得,所謂“家”,或許就是有人在深夜為你留一盞燈,有人用笨拙又傲嬌的方式,把你的喜怒哀樂,悄悄當成了自己的事。
于硯抱著吉他坐在沙發(fā)上,指尖在琴弦上輕輕滑動,不成調的旋律混著窗外的夜風,在客廳里漫開。茶幾上的空碗還沒收拾,殘留的湯漬映著月光,像幅模糊的畫。
他想起剛才小七塞給他的那顆糖,甘甜味還在舌尖縈繞。那味道很特別,不像普通的蔗糖或蜂蜜,倒像是把清晨的露水、山間的清泉,還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暖意,都熬進了糖里。他低頭看向掌心,金箔的碎屑還沾在指腹上,閃著細碎的光。
不知彈了多久,手機屏幕亮了一下,是小李發(fā)來的消息:“于老師,《故城》的合同細節(jié)敲定了,明天上午十點簽約,我去接您?”
于硯回了個“好”,退出聊天界面時,手指頓了頓,點開了相冊。最新的一張照片是昨天拍的,小七趴在懶人沙發(fā)上,懷里抱著個巨大的薯片桶,眼睛盯著電視里的美食節(jié)目,嘴角沾著點碎屑,像只偷吃東西的小松鼠。他當時沒敢讓她知道,只是悄悄按下了快門。
指尖在屏幕上摩挲著她的臉,于硯忽然覺得,這幾個月像場不真實的夢。從被雪藏時的舉步維艱,到現在能接到《故城》這樣的項目,中間好像只隔著一個饕小七。她像陣突然刮來的風,帶著滿身煙火氣,把他從黑漆漆的巷子里,卷進了亮堂堂的人間。
“咔噠”一聲,主臥的門開了條縫。
于硯迅速鎖了屏,抬頭看去,小七穿著兔子睡衣站在門口,頭發(fā)睡得更亂了,眼睛半瞇著,像只沒睡醒的貓?!澳氵€沒睡?”她的聲音帶著點剛睡醒的沙啞,“吉他聲吵到我了。”
“抱歉,”于硯放下吉他,“我馬上就睡?!?
她卻沒回房,反而趿拉著拖鞋走過來,往沙發(fā)邊一蹲,下巴擱在扶手上,盯著他手里的吉他:“剛才彈的是什么?挺好聽的?!?
“還沒寫完,”于硯笑了笑,“隨便哼哼的?!?
“再彈兩句聽聽?!彼龍猿种?,眼睛里沒了睡意,亮晶晶的。
于硯只好重新抱起吉他,指尖撥動琴弦。還是剛才那段旋律,只是這次加了點起伏,像月光淌過水面,又像有人踩著落葉走過巷口。他唱得很輕,幾乎是氣聲:“巷口的燈亮了,有人在等我……”
唱到一半,突然忘了詞。他停下動作,有點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卡住了?!?
小七卻沒笑他,只是盯著他的眼睛,輕聲說:“后面可以加一句‘湯還熱著’?!?
于硯愣了愣,隨即笑出聲來?!昂?,”他說,“就加‘湯還熱著’。”
她這才滿意地站起身,往主臥走,走到門口又回頭,丟下一句:“吉他別放沙發(fā)上,會積灰?!闭f完,輕輕帶上了門。
客廳里又恢復了安靜,只有吉他弦還在微微震顫。于硯看著主臥緊閉的門,伸手摸了摸收在口袋里的那張金箔糖紙,指尖仿佛還留著溫潤的觸感。
他站起身,把吉他放進琴包,又去廚房洗了碗。水流嘩嘩地響,把洗好的保溫桶擦干收好,這是從羊肉湯鋪老板那里借的,映著暖黃的燈光,倒像是首溫柔的背景音。收拾完一切,他走到主臥門口,猶豫了一下,輕輕說了句:“晚安,小七?!?
門內沒有回應,只有兔子鬧鐘的滴答聲,清晰地傳了出來。
于硯笑了笑,轉身回了客房。躺在床上,他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鼻尖仿佛還能聞到羊肉湯的香味,耳邊是隔壁房間隱約傳來的呼吸聲——很輕,很勻,像片被風吹起的羽毛。
他想,或許不用急著寫完那首歌。
畢竟,故事才剛剛開始。湯還熱著,燈還亮著,身邊的人還在,有足夠的時間,把剩下的詞,慢慢填滿。
窗外的月光,悄悄爬過窗臺,落在床頭柜上。那里放著顆新的、用金箔包著的糖,是于硯剛才從客廳帶回來的——小七大概是忘了,她剛才蹲在沙發(fā)邊時,口袋里掉出來的。
于硯捏起那顆糖,在指尖轉了轉,忽然覺得,這個夜晚,甜得有點不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