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情殿,百年如一日的清冷。
白子畫靜坐于窗前,窗外云海翻涌,變幻不定,卻映不入他眼底分毫。他面前擺著一局殘棋,黑白子糾纏,似困獸猶斗,殺機四伏,卻又陷入僵局。這棋,他已獨自對弈了許久。
指尖拈著一枚白玉棋子,久久未落。他的目光,卻并未聚焦在棋盤上,而是穿透了云海,落在了遙遠的下界,那片終年桃花盛開的山谷。
自百年前那場驚天變故,他以逆星轉(zhuǎn)生陣強改因果,將自身與花千骨的命運從那既定的毀滅軌道上硬生生掰離,代價便是修為幾近散盡,神魂與這新生的、獨立于天道的微小輪回緊緊相連,再無法輕易離開長留山這處與陣法核心共鳴的絕情殿。
他成了這盤新棋局唯一的、也是孤獨的觀棋者。
他能“看”到谷中的一切??吹侥羌t衣女童如何漫山遍野地瘋跑,如何用清脆的笑聲填滿山谷的寂靜,如何對著溪水中的游魚自言自語,如何笨拙地練習著那本漏洞百出的劍譜。
也能看到那個與他有著一模一樣面容、承襲了他一絲本源魂印的白衣小童,如何一日日長大,如何沉靜地看書,如何偶爾因那女童的吵鬧而微微蹙眉,又如何在她練劍出錯時,看似不經(jīng)意地彈出石子糾正。
他看著他們,如同看著鏡中花、水中月。近在咫尺,又遠隔天涯。
他曾是執(zhí)棋之人,算無遺策,以為能掌控一切,卻最終落得滿盤皆輸,累得她魂飛魄散。重來一世,他以為步步為營,斬斷因果,便能護她周全,卻依舊將她推入了更深的漩渦。
直到最后,是她,以決絕的姿態(tài),選擇了與他截然不同的道路——不是逃避,不是順從,而是擁抱所有,化身為更大的“變數(shù)”,甚至不惜引動“滅世”之因,只為逼出他布局中那唯一一絲“同生”的可能。
那一刻,他才恍然驚覺,他所謂的保護,或許從來都不是她真正需要的。她要的,從來不是被他護在羽翼之下,而是與他并肩,哪怕是共赴黃泉。
如今,棋局已換。他不再是棋手,甚至不再是棋子。他只是岸邊的看客,看著那兩葉嶄新的扁舟,在名為“新生”的河流上,跌跌撞撞,卻又充滿生機地駛向未知的遠方。
這種感覺很奇異。剝離了“師父”的身份,剝離了沉重的責任與愛戀,他以一種近乎天道(卻又截然不同)的視角,注視著他們的成長。他會因那女童無傷大雅的頑皮而覺莞爾,會因小童眼中偶爾閃過的、不屬于孩童的茫然而心生漣漪,更會因他們之間那純粹、不摻任何前塵雜質(zhì)的親近而……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平靜。
那是一種失而復得,卻又徹底放手后的釋然。
指尖的白玉棋子,終是輕輕落下,并非落在任何殺伐之位,而是點在了棋盤一角一處無關(guān)緊要的地方,如同投入湖心的一粒小石子,漾開圈圈漣漪,卻打破了原有的僵局。
他不再執(zhí)著于推演他們的未來,不再擔憂天機是否還會再次降臨。這片由她和他的犧牲共同創(chuàng)造的桃花源,這片獨立的小輪回,本身就是對舊日天道最徹底的叛逆。
結(jié)局如何,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此刻,桃花正盛,溪水長流,那兩個孩子,擁有著他和她都未曾真正擁有過的、無憂無慮的童年。
這就夠了。
白子畫緩緩閉上眼,絕情殿內(nèi),只剩下云海流動的微聲,和棋盤上那局已然被一顆無心之子打破了平衡的殘局。
觀棋不語,真君子。
而他,如今只想做個安靜的看客,看那桃花,歲歲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