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氣味,是愛麗絲意識回歸時嗅到的第一種氣息。
它尖銳,冰冷,帶著不容置疑的現(xiàn)實感,刺破了那些光怪陸離、色彩扭曲的夢境碎片。她感到額角傳來一陣沉悶而持續(xù)的鈍痛,像是有節(jié)奏的提醒,告訴她,你還活著,在這里。
她花了很大的力氣,才緩緩掀開沉重的眼皮。
視野先是模糊的一片白,然后漸漸聚焦。白色的天花板,帶著細(xì)微的裂紋。陽光從一側(cè)的窗戶斜射進來,在空氣中勾勒出無數(shù)飛舞的微塵,像是一場寂靜的舞蹈。窗臺是水泥的,粗糙,沒有任何會說話的花朵或是渡鴉。
這里是醫(yī)院。
她微微偏過頭,看到了掛在床邊的透明軟管,里面的液體正一滴、一滴,規(guī)律地墜下,匯入連接著她手背的針管。冰涼的藥液順著血管流淌,帶來一種真實的寒意。
然后,她看到了他。
父親。
他坐在窗邊那把堅硬的木頭椅子上,身體前傾,胳膊肘撐在膝蓋上,頭深深地埋著。只是一個晚上(或許更久?),他仿佛老了十歲。平時總是亂糟糟、帶著酒氣的頭發(fā),此刻被他自己抓得更像一團枯草。他那件洗得發(fā)白的工裝外套肩膀上,還蹭著不知是機油還是墻灰的污漬。
他沒有睡。或者說,不是安穩(wěn)的睡眠。他的肩膀在極其輕微地顫抖,壓抑的、幾乎聽不見的抽氣聲,像受傷動物絕望的嗚咽,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他的手,那雙曾經(jīng)布滿老繭、也曾揮舞著酒瓶的手,此刻正死死地捂著自己的臉,指縫間有濕漉漉的痕跡。
愛麗絲靜靜地看著。
沒有仙境的死神告知死訊,沒有需要解開的謎題,也沒有三天倒計時。只有眼前這個崩潰的、在她病床邊無聲哭泣的男人,和她額角真實的疼痛,共同構(gòu)成了她“死后余生”的全部真相。
記憶的最后一幕,不是紅心皇后的法庭,而是家里那個破舊的客廳。搖晃的肩膀,刺鼻的酒氣,劇烈的推搡,桌角撞擊的劇痛,以及黑暗降臨前,父親那張因疼痛和瞬間清醒而扭曲、混雜著暴怒與茫然無措的臉。
沒有隱喻,沒有象征。就是一場發(fā)生在兩個被生活折磨得遍體鱗傷的人之間的、可悲的意外。
她該恨他嗎?這個念頭浮現(xiàn)時,內(nèi)心不再有仙境里那種灼燒的憤怒,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恨意需要力氣,而她連抬起手指都覺得費力。
父親似乎察覺到了她的注視。他猛地抬起頭,通紅的、布滿血絲的眼睛對上了她平靜的視線。
他像是被燙到一樣,慌亂地用手背用力擦掉臉上的淚水和鼻涕,動作笨拙而狼狽。他想開口,嘴唇哆嗦著,卻只發(fā)出幾個破碎的氣音。
“愛……麗絲……”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濃重的鼻音,“你……你醒了……醫(yī)生……醫(yī)生說你……”
他語無倫次,眼神躲閃,不敢長時間與她對視,那里面承載了太多的悔恨、恐懼和羞愧,幾乎要滿溢出來。
愛麗絲沒有回答。她只是看著他,看著這個賦予她生命,也帶給她最多痛苦的男人。他不再是仙境里那個狂亂、重復(fù)著悲傷的“瘋帽匠”,他只是一個被現(xiàn)實擊垮、在女兒病床前顯得如此渺小而無助的中年人。
沉默在病房里蔓延,只有儀器規(guī)律的“嘀嗒”聲,和窗外偶爾傳來的、遙遠城市的噪音。
過了很久,也許只是一分鐘,愛麗絲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沒有打針的那只手,指尖在雪白的床單上劃了一下。
父親像是接收到了什么至關(guān)重要的信號,猛地站起身,因為動作太急,椅子腿與地面摩擦發(fā)出刺耳的聲音。他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看了看床頭柜上的空水杯,又看了看她干裂的嘴唇。
“水……對,喝水……”他喃喃著,幾乎是同手同腳地走到桌子旁,拿起暖水瓶,顫抖著往杯子里倒水。熱水濺出來一些,燙到了他的手,他也只是瑟縮了一下,顧不上擦,小心翼翼地將杯子端到她床邊。
他沒有直接喂她,只是把杯子遞到她觸手可及的地方,然后像犯了錯的孩子一樣,垂著手站在一旁,緊張地看著她。
愛麗絲慢慢地,用盡全身力氣,抬起那只自由的手,接過了杯子。溫?zé)岬挠|感透過杯壁傳來。她小口地抿著,溫?zé)岬乃髯虧櫫烁蓾暮韲?,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
她喝得很慢,父親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站著,屏息凝神,仿佛她喝下的不是水,而是某種決定他命運的審判書。
喝完水,她把杯子放回床頭柜。
依舊沒有說話。
但這一次,當(dāng)她重新躺回去,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被陽光照亮的、平凡無奇的天空時,她感覺到,那一直緊繃著、幾乎要斷裂的什么東西,在這個寂靜的清晨,微微地、不易察覺地,松動了一絲絲。
沒有原諒,沒有和解的淚水,更沒有仙境的魔法。
只有活下去的現(xiàn)實,以及一個或許漫長、或許依舊艱難的開始。
而此刻,陽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