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臥室的門被林惑毫不留情地關上,甚至傳來了清晰的落鎖聲。沈屹辰站在客廳中央,聽著那聲鎖響,眼神黯淡了一瞬,像被主人拒之門外的大型犬,耷拉著腦袋,周身彌漫著失落的氣息。
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走到沙發(fā)邊坐下,拿起一個抱枕抱在懷里,下巴擱在柔軟的枕面上,目光沒有焦距地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
剛才那個瞬間的身體反應,不僅嚇到了林惑,也讓他自己感到無比的困惑和慌亂。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完全不記得任何與籃球相關的記憶,可他的身體卻仿佛擁有自己的意識,在那個假動作襲來的瞬間,自動做出了防御。
那種感覺很奇怪,像是靈魂被抽離,旁觀著自己的身體在行動。而且,在動作完成的瞬間,一股極其微弱、幾乎難以捕捉的熟悉感和……興奮感,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空洞的記憶里漾開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但轉瞬即逝,快得讓他抓不住。
他到底是什么人?以前的他,和“老婆”之間,又到底是什么關系?
為什么“老婆”看他的眼神,總是充滿了厭惡、警惕和……探究?
沈屹辰用力抱緊了懷里的抱枕,將臉埋了進去,鼻尖縈繞著布料上淡淡的、屬于這個公寓的清潔劑的味道,沒有“老婆”身上那種清冽好聞的氣息。一種難以言喻的空虛和不安攫住了他。他只有“老婆”了,如果連“老婆”也不要他……
不行!絕對不行!
他猛地抬起頭,黑眸中閃過一絲固執(zhí)的光芒。不管以前怎么樣,現(xiàn)在,“老婆”是他的!他必須做點什么,不能讓“老婆”繼續(xù)生氣,更不能讓“老婆”離開他!
而臥室內(nèi)的林惑,同樣心緒難平。
他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毯上,琥珀色的眼眸里一片沉郁。沈屹辰那個本能般的防守動作,像一記重錘,敲碎了他之前勉強建立起來的“這家伙只是倒霉失憶了”的認知。
太熟練了。那不是失憶的人能有的反應。
他拿出手機,手指在屏幕上懸停片刻,最終還是撥通了陸景明的電話。
電話很快被接起,那邊傳來陸景明沉穩(wěn)的聲音:“林惑?怎么了?屹辰那邊有什么事嗎?”
“他……”林惑頓了頓,組織了一下語言,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他剛才,對我做了一個籃球的防守動作,很標準,完全是條件反射?!?/p>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陸景明才開口,語氣帶著思索:“這并不奇怪。肌肉記憶有時候比大腦記憶更頑固。尤其是對于屹辰這種幾乎把籃球當成生命一部分的人來說,一些刻入骨髓的本能反應,即使失憶了,也可能保留。”
這個解釋合情合理。林惑也知道有些運動員在受傷后,即使忘記了很多事,但拿起球,身體還是會自然而然地做出技術動作。
但是……
“他的眼神。”林惑補充道,聲音壓低,“在那一瞬間,他的眼神變了,不像平時那樣……蠢,很銳利,像以前在球場上一樣?!?/p>
這才是最讓他起疑的地方。眼神是騙不了人的。一個真正記憶空白的人,在應對突發(fā)情況時,眼神應該是茫然、驚慌或者空洞的,而不是那種帶著專注和凌厲的、屬于強者的眼神。
陸景明再次沉默,這次時間更長。過了一會兒,他才緩緩說道:“林惑,我理解你的懷疑。但是,腦部受損的情況非常復雜,出現(xiàn)任何癥狀都有可能。也許那只是神經(jīng)系統(tǒng)紊亂導致的短暫現(xiàn)象。在沒有確鑿證據(jù)之前,我們最好還是遵循醫(yī)生的囑咐,不要輕易刺激他?!?/p>
“我知道?!绷只鬅┰甑刈チ税杨^發(fā),“我只是……覺得有點不對勁?!?/p>
“再觀察看看吧。”陸景明嘆了口氣,“如果他真的是裝的,總會露出更多馬腳。如果不是,我們貿(mào)然質(zhì)疑,可能會對他的恢復造成不可逆的傷害?!?/p>
掛斷電話,林惑的心情并沒有輕松多少。陸景明的話有理有據(jù),但他心里的那點疑慮,如同野草,一旦生根,就開始瘋狂滋長。
他不能坐以待斃。他必須主動試探。
一個計劃,在他心中慢慢成形。
傍晚時分,林惑主動走出了臥室。沈屹辰還維持著抱著抱枕坐在沙發(fā)上的姿勢,聽到開門聲,立刻抬起頭,眼神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他身上,帶著小心翼翼的期盼。
林惑無視了他那可憐巴巴的眼神,徑直走向廚房,打開冰箱看了看,然后拿出幾樣食材——番茄,雞蛋,還有一包面條。
“今晚吃面?!彼Z氣平淡地宣布,聽不出情緒。
沈屹辰立刻放下抱枕,亦步亦趨地跟到廚房門口,眼睛亮晶晶的:“老婆你要做飯嗎?我來幫你!”
“不用?!绷只罄涞鼐芙^,“你出去等著?!?/p>
沈屹辰張了張嘴,想說什么,但在林惑沒什么溫度的眼神注視下,還是乖乖地退了出去,但依舊扒在廚房門框上,眼巴巴地看著林惑忙碌的背影。
林惑熟練地洗番茄,打蛋,燒水。他的動作算不上多么嫻熟,但至少有條不紊。他背對著沈屹辰,眼神卻微微閃動。
當水燒開,面條下鍋,番茄炒蛋也散發(fā)出誘人香氣的時候,林惑看似隨意地,用勺子舀起一點點剛炒好的番茄雞蛋,吹了吹,然后轉身,遞到扒在門框上的沈屹辰嘴邊,語氣帶著一種刻意營造出來的、生硬的“溫和”:
“嘗嘗咸淡?!?/p>
這個動作極其自然,仿佛情侶或家人之間最平常的互動。
然而,在勺子遞到沈屹辰唇邊的瞬間,林惑的瞳孔微微收縮,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極致,緊緊地鎖定在沈屹辰的臉上,不放過他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
他在賭。賭一個幾乎被遺忘的、關于沈屹辰的細節(jié)。
沈屹辰看著遞到嘴邊的食物,先是愣了一下,隨即臉上綻放出受寵若驚的巨大驚喜,黑眸中像是瞬間盛滿了星光。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立刻張開嘴,含住了勺子,將那一小口番茄雞蛋吃了進去。
他細細地咀嚼著,眼睛幸福地瞇了起來,像只被順毛的貓,含糊不清地稱贊:“好吃!老婆做的最好吃了!”
他的反應,完美符合一個沉浸在“熱戀”中、得到伴侶投喂的“癡情丈夫”形象。
但是,林惑的心,卻猛地沉了下去。
他清楚地看到,在沈屹辰張嘴含住勺子的前一瞬間,他的眉頭幾不可查地、極其快速地蹙了一下,那是一種近乎本能的、排斥的反應。雖然轉瞬即逝,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但林惑捕捉到了。
而且,沈屹辰討厭番茄。極其討厭。
這是只有極少數(shù)熟悉他的人才知道的事情。沈家大少爺從小就對番茄,無論是生的還是熟的,都有一種生理性的厭惡,聞到味道都會覺得不舒服,更別說吃了。以前學校食堂偶爾做番茄炒蛋,沈屹辰寧愿餓著也絕不會碰一口。
一個失憶的人,可能會忘記自己的名字,忘記自己的過去,甚至會錯誤地認知人際關系,但是……會對某種食物根深蒂固的厭惡感,也一起消失嗎?
尤其是,這種厭惡很可能源于味覺或者嗅覺的本能排斥。
林惑緩緩收回勺子,指尖有些發(fā)涼。
沈屹辰還在那里陶醉地回味,絲毫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不適,甚至舔了舔嘴唇,眼巴巴地看著鍋里的番茄炒蛋,似乎在期待下一口。
演得可真像啊。
林惑轉過身,面對著咕嘟咕嘟冒著熱氣的鍋,琥珀色的眼眸里最后一絲疑慮被冰冷的銳利所取代。
沈屹辰。
你果然,在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