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風終于帶了點涼意,明德中學門口的老槐樹開始掉葉子,一片一片飄在地上,像撒了層碎金。張桂源踩著落葉走進教室時,張函瑞已經(jīng)坐在位置上了,面前攤著一本數(shù)學練習冊,眉頭皺得緊緊的,手指在草稿紙上反復畫著輔助線。
“卡住了?”張桂源把書包放在椅子上,目光落在那道幾何題上——是昨天老師留的附加題,他昨晚花了半小時才想明白輔助線的做法。
張函瑞抬頭看他,眼底還帶著點沒散去的倦意,卻還是扯了扯嘴角:“嗯,這破題的輔助線跟捉迷藏似的,找不著?!彼丫毩晝酝鶑埞鹪茨沁呁屏送疲澳阕蛲碜龀鰜砹税??給我點提示?!?/p>
張桂源沒直接說答案,只是拿起筆,在草稿紙上畫了個小小的半圓:“試試連接圓心和切點,別忘了半徑和切線垂直?!彼f話時聲音很輕,目光落在張函瑞的手背上——那里還留著一道淺淡的疤,是上周打羽毛球時不小心被球拍蹭到的,當時張函瑞還笑著說“這點小傷不算啥”,卻在張桂源拿出創(chuàng)可貼時,乖乖地伸著手不動。
張函瑞盯著那個半圓看了幾秒,突然眼睛一亮:“對?。∥以趺礇]想到!”他抓起筆飛快地寫起來,筆尖在紙上劃過的聲音,和窗外的落葉聲混在一起,竟有種說不出的安穩(wěn)。
張桂源坐在旁邊,沒再說話,只是翻開那本深藍色筆記本。昨晚他在最后一頁寫了句話:“今天槐樹葉落了七片,離他走的日子,又近了一天?!贝丝淘倏?,墨跡已經(jīng)干了,卻像根細針,輕輕扎著他的眼睛。
早讀課上,語文老師讓大家朗讀《秋天的懷念》,教室里的聲音此起彼伏。張桂源讀著“黃色的花淡雅,白色的花高潔,紫紅色的花熱烈而深沉,潑潑灑灑,秋風中正開得爛漫”,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旁邊的張函瑞。
少年正低著頭,嘴唇輕輕動著,陽光透過窗戶落在他的發(fā)梢上,鍍了層淺金色。張桂源突然想起初中時的秋天,他們也是這樣坐在教室里讀課文,張函瑞總愛偷偷在課本上畫小漫畫,畫完還會湊過來跟他分享。那時候的日子好像很長,長到他們以為可以一直這樣坐在一起,直到畢業(yè),直到更遠的將來。
可現(xiàn)在,他知道,這樣的日子已經(jīng)開始倒計時了。
午休時,張函瑞拉著張桂源去了操場?;睒淙~還在落,風一吹,就有幾片飄到他們腳邊。張函瑞彎腰撿起一片,放在手心里擺弄著,突然說:“聽說下個月學校要舉辦運動會,咱們報個雙人跳繩吧?初中時咱們不是拿過獎嗎?”
張桂源的腳步頓了頓,心里泛起一陣酸。他記得初中運動會的雙人跳繩,他們練了半個月,張函瑞總在最后一個動作出錯,急得差點哭出來,還是張桂源陪著他一遍一遍練,最后終于拿了第二名。當時張函瑞抱著獎牌,笑得眼睛都沒了,說“以后每次運動會,咱們都要一起報名”。
“好啊?!睆埞鹪摧p聲說,他不想掃張函瑞的興,哪怕他知道,等運動會結束沒多久,張函瑞就要走了。
張函瑞聽到他的回答,眼睛瞬間亮了,他把槐樹葉塞進張桂源的口袋里:“那咱們從今天開始練!每天午休練半小時,肯定能拿第一!”他說著,拉著張桂源的手就往跳繩區(qū)跑,少年的手心暖暖的,像一團小火,焐得張桂源心里又暖又疼。
接下來的日子,他們真的每天午休都去練雙人跳繩。張函瑞還是老樣子,偶爾會出錯,每次出錯都會懊惱地撓撓頭,然后拉著張桂源重新來。張桂源總是耐心地陪著他,哪怕汗水浸濕了校服,哪怕手臂酸得抬不起來,也沒說過一句累。
有一次,張函瑞不小心踩到了繩子,兩個人都摔在了地上。張桂源先爬起來,伸手去拉張函瑞,卻看到少年的眼眶紅了。
“怎么了?摔疼了嗎?”張桂源著急地問,伸手想去揉張函瑞的膝蓋。
張函瑞卻搖了搖頭,一把抱住了張桂源,聲音帶著哭腔:“我不想運動會結束,我不想走……”
張桂源的身體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抬起手,輕輕拍著張函瑞的背。他知道,張函瑞其實一直都在害怕,害怕分別,害怕那個約定會被距離沖淡。就像他自己,每天晚上都會對著那本筆記本發(fā)呆,算著張函瑞離開的日子,心里像被掏空了一塊。
“運動會結束還有很久,”張桂源輕聲說,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我們還有很多時間一起練跳繩,一起打羽毛球,一起去奶茶店……”
他說著,從口袋里掏出那片槐樹葉——葉子已經(jīng)有點干了,邊緣卷了起來,卻還保持著原來的形狀。“你看,這片葉子還在,我們的約定也還在?!?/p>
張函瑞從張桂源懷里退出來,接過那片槐樹葉,小心翼翼地放進自己的校服口袋里。他點了點頭,努力擠出一個笑:“對,我們還有很多時間,約定也還在?!?/p>
可他們都知道,這不過是自欺欺人。時間過得太快,就像那些飄落的槐樹葉,不管他們多用力地抓住,還是會一片片從指縫間溜走。
運動會如約而至。雙人跳繩比賽那天,操場上擠滿了人,加油聲此起彼伏。張函瑞和張桂源站在起跳線上,互相看了一眼,從對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緊張,也看到了不舍。
“別緊張,跟平時一樣就好?!睆埞鹪摧p聲說,伸手拍了拍張函瑞的肩膀。
張函瑞點了點頭,深吸一口氣:“嗯,我們肯定能拿第一!”
比賽開始的哨聲響起,兩個人同時跳了起來。繩子在他們腳下飛快地轉動,節(jié)奏越來越快,周圍的加油聲、歡呼聲好像都消失了,只剩下彼此的呼吸聲和繩子劃過空氣的聲音。
他們跳得很默契,就像過去無數(shù)次練習那樣,沒有一次出錯。張桂源的目光一直落在張函瑞身上,看著少年認真的側臉,看著他額頭上的汗水,心里突然涌起一陣恐慌——他怕這場比賽結束后,這樣的畫面就再也看不到了。
比賽結束的哨聲響起時,裁判報出了他們的成績——滿分,第一名。
周圍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張函瑞興奮地跳了起來,一把抱住了張桂源:“我們拿第一了!張桂源,我們拿第一了!”
張桂源也笑了,可笑著笑著,眼淚卻掉了下來。他知道,這場比賽的勝利,是他們一起努力的結果,也是他們這段時光里,最珍貴的回憶之一??伤仓?,這場勝利之后,分別的日子,又近了一步。
頒獎的時候,校長把獎牌掛在他們脖子上,笑著說:“你們配合得真默契,以后要繼續(xù)加油?。 ?/p>
張函瑞笑著點頭,眼睛卻看向了張桂源。他知道,校長說的“以后”,對他來說,可能再也不會有了。
運動會結束后,天氣越來越?jīng)?,槐樹葉落得越來越多,地上的落葉堆成了厚厚的一層。張函瑞開始收拾東西,偶爾會把一些不用的書本遞給張桂源:“這個給你吧,你用得上?!?/p>
張桂源每次都會接過來,小心翼翼地放進自己的書包里。那些書本上,還留著張函瑞的字跡,還帶著張函瑞身上的味道,是他以后唯一能用來懷念的東西。
有一天放學后,張函瑞拉著張桂源去了那家奶茶店。老板娘看到他們,笑著說:“好久沒來了,還是兩杯珍珠奶茶,少糖?”
“對!”張函瑞笑著回答,然后轉頭看向張桂源,“以后可能就喝不到這里的奶茶了,今天多喝一杯?!?/p>
張桂源的心里一緊,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兩個人坐在靠窗的位置,慢慢喝著奶茶。張函瑞看著窗外的落葉,突然說:“我爸說,我們下個月中旬就走,票已經(jīng)買好了?!?/p>
張桂源手里的奶茶杯晃了一下,奶茶灑了一點在手上,冰涼的觸感讓他瞬間清醒。他知道這一天總會來,可當張函瑞真的說出這句話時,他還是覺得心臟像被狠狠攥住了,疼得喘不過氣。
“嗯?!睆埞鹪摧p聲應著,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太難過。
張函瑞看著他,眼睛里帶著不舍:“我走的時候,你會來送我嗎?”
張桂源抬起頭,撞進張函瑞的眼睛里。那里面有期待,有不安,還有濃濃的不舍。他想說“會”,想說“我一定會去送你”,可話到嘴邊,卻怎么也說不出來。他怕自己看到張函瑞離開的背影時,會忍不住哭出來,怕自己會拉住張函瑞,不讓他走。
“我不知道,”張桂源輕聲說,聲音帶著顫抖,“我怕我……忍不住?!?/p>
張函瑞的眼神暗了一下,然后慢慢低下頭,看著手里的奶茶杯:“沒關系,我知道?!?/p>
那天的奶茶,他們喝了很久,直到店里的客人都走光了,老板娘開始收拾東西,才慢慢站起來離開。走在回家的路上,兩個人都沒說話,只有落葉被踩碎的聲音,在安靜的街道上格外清晰。
快到張桂源家樓下時,張函瑞突然停下腳步,從口袋里掏出一枚鑰匙——和張桂源那枚一樣,只是鑰匙圈是新的,是用銀色的鐵絲彎成的,邊緣很光滑。
“這個給你,”張函瑞把鑰匙遞給張桂源,聲音很輕,“我昨天剛彎的,跟你的那枚配對。你拿著它,就像我還在你身邊一樣。”
張桂源接過鑰匙,指尖碰到那光滑的邊緣,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又像被掏空了。他看著那枚鑰匙,又看了看張函瑞,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
“張函瑞,”張桂源哽咽著說,“我們的約定,你別忘了?!?/p>
張函瑞點了點頭,眼睛也紅了:“我不會忘,永遠都不會忘。等我以后回來,我們還要一起打羽毛球,一起喝奶茶,一起實現(xiàn)我們的約定。”
他說著,伸手抱了抱張桂源,然后轉身跑開了。張桂源站在原地,看著張函瑞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手里緊緊攥著那枚新鑰匙,鑰匙的溫度透過指尖,傳到心里,卻怎么也暖不了那份即將到來的離別之痛。
地上的落葉還在飄,風越來越?jīng)?,好像在提醒著他,那個藏在落葉里的倒計時,已經(jīng)越來越近了。而他和張函瑞的約定,也即將被距離和時間,拉得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