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園的夜晚,寂靜得可怕。
那不是尋常的安靜,而是一種被抽空了所有生活氣息的、真空般的死寂。林晚星躺在柔軟得幾乎能將人吞噬的大床上,輾轉反側。陌生的環(huán)境,陌生的氣味,以及心頭沉甸甸的茫然,都化作了無形的枷鎖,讓她難以入眠。
窗外,偶爾傳來風吹過竹林的沙沙聲,更添幾分幽深。
她想起晚餐時陸寒洲接到的那個電話,想起他臉上轉瞬即逝的柔和。心底那個模糊的猜測再次浮現,像一根細絲,纏繞著心臟,微微收縮,帶來清晰的悶痛。
她用力閉上眼,強迫自己不再去想。無論那個人是誰,都與她無關。她只是他用來規(guī)避麻煩的工具,期限一到,各自安好……不,是橋歸橋,路歸路。
直到天邊泛起一絲微弱的魚肚白,她才在精疲力盡中迷迷糊糊地睡去。
仿佛剛閉上眼沒多久,門外就傳來了規(guī)律的敲門聲。
“林小姐,您醒了嗎?”是蘭姨溫和的聲音。
林晚星猛地驚醒,心臟因突如其來的聲響而急促跳動。她看了一眼床頭的電子鐘,才剛剛早上七點。
“醒了,請進?!彼龘纹鹕碜樱嗔巳嗨釢奶栄?。
蘭姨推門而入,手里捧著一疊整齊的衣物?!氨复驍_您休息。少爺習慣七點半用早餐,之后去公司。您需要在這個時間前準備好?!?/p>
規(guī)矩。這里的一切都有嚴格的規(guī)矩。林晚星心中了然,點了點頭?!昂玫模荫R上起來?!?/p>
蘭姨將衣物放在床尾。“這是為您準備的衣服,看看是否合身。洗漱用品浴室里都有新的?!彼D了頓,補充道,“少爺還說,如果您想晨跑,墨園后山的空氣很好。”
晨跑?林晚星有些愕然。他連這個都“安排”了?
她沒有多問,只是再次道謝。蘭姨離開后,她拿起那疊衣服。質料柔軟,剪裁優(yōu)雅,是某個她只在雜志上見過的高奢品牌,尺寸分毫不差。他對她的了解,遠比她想象的更深,這種無所遁形的感覺讓她脊背發(fā)涼。
快速洗漱后,她換上了那身衣服。鏡子里的人,蒼白,柔弱,卻被包裹在昂貴的衣料里,像一個被精心打扮的人偶。她不喜歡這種感覺。
她沒有選擇去晨跑,那感覺太像一種順從的回應。她只是簡單梳理了一下長發(fā),素面朝天地走出了房間。
走下樓梯時,她聽到餐廳方向傳來隱約的說話聲,是陸寒洲和另一個陌生的男聲。
“……海外分部的并購案已經接近尾聲,但對方負責人提出,希望您能親自出席下周的簽約儀式?!蹦吧哪新曊Z速很快,透著干練。
“安排航線。”陸寒洲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冷淡。
林晚星在餐廳門口停頓了一下,深吸一口氣,才邁步進去。
餐桌旁,陸寒洲依舊坐在主位,他穿著熨帖的黑色西裝,一絲不茍,顯然是即將去公司的狀態(tài)。而他旁邊,站著昨晚見過的那位戴金絲眼鏡的助理,正恭敬地匯報著工作。
她的出現,打斷了助理的匯報。
助理停下話頭,禮貌地朝她微微頷首:“林小姐,早上好?!?/p>
陸寒洲也抬眸看了過來。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兩秒,從她略顯疲憊的臉,掃到她身上那件他“安排”的衣服,眼神深邃,看不出情緒。
“坐?!彼琅f是那個字,仿佛多一個字都是浪費。
林晚星默默走到昨晚的位置坐下。早餐是西式的,煎蛋,培根,吐司,還有一杯冒著熱氣的牛奶。
助理似乎有些猶豫是否要繼續(xù)匯報。
“繼續(xù)?!标懞弈闷鹂Х缺?,抿了一口,視線重新回到了手中的平板電腦上,完全無視了林晚星的存在。
助理立刻繼續(xù)剛才的話題,語速飛快地報著各種數據、項目名稱和行程安排。
林晚星默默地吃著早餐,味同嚼蠟。那些商業(yè)術語她聽不懂,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這個空間里彌漫的高壓和效率至上。她像一個誤入精密儀器內部的塵埃,與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另外,林氏企業(yè)那邊,第一筆資金五千萬,今天上午十點前會到賬?!敝淼脑掍h一轉,提到了一個讓林晚星心臟驟停的名字。
她猛地抬起頭,看向陸寒洲。
他依舊看著平板,只是極輕地“嗯”了一聲,仿佛那五千萬只是隨手扔出的一枚硬幣。
林晚星攥緊了手中的叉子。那是救命的錢,是她賣了自己的代價。此刻被如此輕描淡寫地提及,讓她感到一種混合著感激與屈辱的復雜情緒,幾乎讓她窒息。
“謝謝?!彼曇艉艿?,卻清晰地回蕩在只剩下刀叉輕微碰撞聲的餐廳里。
陸寒洲終于再次從平板屏幕上抬起眼,看向她。他的眼神帶著一絲探究,似乎不明白她這聲“謝謝”從何而來。
“錢到了?!彼a充道,迎著他的目光,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平靜。
陸寒洲放下了平板,身體微微向后靠,用一種審視的目光打量著她。“這是交易的一部分,你不需要道謝。”
他的語氣平淡,卻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精準地劃清了兩人之間的界限。
是啊,交易。她再一次提醒自己。
“即便如此,還是要謝。”她固執(zhí)地重復,這是她能為自己的尊嚴所做的,微不足道的掙扎。
陸寒洲沒再說什么,只是那雙銳利的眼睛,似乎在她強作鎮(zhèn)定的臉上多停留了幾秒。
早餐在一種更加詭異的氣氛中結束。陸寒洲用餐巾擦了擦手,站起身。
“上午司機會送你去林家?!彼贿厡α滞硇钦f,一邊從助理手中接過一份文件快速簽著字,“給你兩個小時。陳峰會陪你一起?!?/p>
陳峰,就是那位金絲眼鏡助理。
果然,是監(jiān)視。
“我知道了?!绷滞硇且舱酒鹕?。
陸寒洲沒再看她,徑直朝門外走去。助理陳峰快步跟上,在經過林晚星身邊時,再次禮貌地點頭致意。
偌大的餐廳,再次只剩下她一個人??諝饫?,似乎還殘留著他身上那股冷冽的雪松氣息。
半小時后,黑色的勞斯萊斯行駛在返回市區(qū)的路上。
陳峰坐在副駕駛,一路都在通過藍牙耳機處理公務,語速飛快,邏輯清晰。
林晚星坐在后座,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離開墨園那個華麗的牢籠,呼吸似乎都順暢了一些。越靠近那個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她的心跳就越快。那里有她無法割舍的親人,也有她不愿面對的、家族落魄的狼狽。
車子在她家那棟略顯老舊的別墅前停下。熟悉的景象,此刻卻透著一股蕭索。
“林小姐,我在這里等您?!标惙逑萝?,為她拉開車門,姿態(tài)無可挑剔,卻也帶著不容置疑的界限。
“謝謝?!绷滞硇堑吐暤溃D身快步走向那扇熟悉的鐵門。
她的手剛觸碰到門鈴,門就從里面被猛地拉開。
母親趙婉清站在門口,眼睛紅腫,顯然是哭了一夜,但此刻臉上卻帶著一種近乎狂喜的激動。
“晚星!我的女兒!”她一把將林晚星摟進懷里,力道大得驚人,“錢到了!陸氏的錢到了!公司有救了,我們家有救了!”
林晚星被母親勒得幾乎喘不過氣,心中一片酸楚。
“好了,婉清,讓孩子先進來?!备赣H林正宏的聲音傳來,帶著一夜未眠的沙啞,但那份沉重的壓力似乎減輕了不少。
林晚星被母親拉著走進客廳。家里顯得有些凌亂,往日的精致不再,但氣氛卻與昨天的絕望截然不同。
“晚星,你……你真的和陸寒洲……”林正宏看著女兒,眼神復雜,有愧疚,有慶幸,也有擔憂。
“我們結婚了?!绷滞硇瞧届o地說出這句話,心口卻像被針扎了一下,“昨天領的證。”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親耳聽到,林正宏和趙婉清還是愣了一下。
“好,好……結婚了就好?!壁w婉清率先反應過來,緊緊握著女兒的手,“陸家那樣的門第,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福氣!寒洲他……對你好嗎?”
好不好?林晚星腦海里閃過陸寒洲那張冷漠的臉,那頓令人窒息的早餐,那個冰冷空曠的“家”。
她扯出一個安撫的笑:“他很好。你們不用擔心我。”
她無法告訴父母那只是一場契約,無法告訴他們她在那個地方感受到的孤立和冰冷。她只能扮演一個“嫁入豪門”的幸運兒,讓他們安心。
“我回來拿點東西,馬上就走?!彼D移了話題,快步走向自己的房間。
她的房間還保留著原樣,書架上擺滿了設計類的書籍,桌上散落著畫了一半的草圖和各種顏料。這里,充滿了她的夢想和過往的自由空氣。
她拿出一個行李箱,開始收拾。她帶走的,不是那些昂貴的衣物或首飾,而是她的素描本,她的設計稿,她珍藏的關于珠寶設計的圖冊,還有幾件對她有特殊意義的小物件。
“晚星,”林正宏走到房間門口,看著女兒忙碌的背影,聲音沉重,“是爸爸沒用,讓你受委屈了。”
林晚星收拾東西的動作一頓,鼻尖猛地一酸。她強忍住眼淚,沒有回頭。
“爸,別這么說。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彼p聲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她會讓一切都好起來的。不僅僅是為了林家,也是為了她自己。她不能在這個華麗的牢籠里徹底迷失。
收拾好東西,她拖著行李箱走出房間。父母站在門口,眼中滿是不舍與擔憂。
“照顧好自己。”林正宏拍了拍女兒的肩膀,千言萬語,只化作這一句。
“嗯?!绷滞硇屈c點頭,不敢再多看父母一眼,生怕自己會失控。她拖著行李箱,快步走向門外那輛等待她的、象征著交易與束縛的黑色豪車。
陳峰見她出來,立刻上前,接過她手中的行李箱,放進了后備箱。
車子緩緩駛離。林晚星透過后車窗,看著父母的身影越來越小,直到消失在視野的盡頭。
她靠在椅背上,閉上眼,將奪眶而出的淚水逼了回去。
從現在開始,她必須獨自面對那個深不可測的男人,以及那段不知通往何方的、契約婚姻之路。
而在她離開后,林家的客廳里,林正宏臉上的慶幸漸漸褪去,轉而浮現出一抹更深的不安。他拿起手機,看著一條剛剛收到的、來自一個未知號碼的加密信息,眉頭緊緊鎖了起來。
信息只有簡短的幾個字:
“看好她,別做多余的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