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信宮的玉階積著殘雪，檐角的冰棱折射出刺目的光。沈硯之立于丹墀下，月白道袍的廣袖被寒風掀起，露出腕間銀絲纏繞的玉鐲——那是長歌門的信物，象征著“清規(guī)”與“楷?！?。

他看著殿前那抹玄色身影，指尖在袖中蜷成了拳。

凌雪正單膝跪地，玄鐵面具遮住半張臉，只露出線條鋒利的下頜和削薄的唇。他剛從刑部大牢回來，玄色勁裝的袖口還沾著未干的血跡，那是昨夜清理“亂黨”時留下的。

“陛下，叛黨余孽已除?！绷柩┑穆曇粝翊懔吮瑤е柩╅w特有的肅殺，“只是……在為首者家中搜出這個?！?/p>

他呈上的錦盒里，躺著半枚碎裂的玉佩，玉質(zhì)溫潤，上面刻著的“硯”字被血漬浸染，依稀可辨。

沈硯之的呼吸驟然停住。這是他三年前遺失的玉佩，那時他剛?cè)腴L歌門，在長安街頭救過一個被追殺的少年，慌亂間將玉佩落在了對方身上。后來才知那少年是凌雪閣的人，而那批“亂黨”，正是當年護著少年逃亡的義士。

“沈先生認得這玉佩？”皇帝的目光落在沈硯之身上，帶著審視。

沈硯之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的波瀾：“臣不認得。”他的聲音平穩(wěn)無波，像他指尖彈出的七弦琴音，精準得沒有一絲偏差。

凌雪忽然抬頭，面具后的目光穿透人群，直直釘在沈硯之臉上。那目光太燙，燙得沈硯之耳根發(fā)麻——他記得這目光，上輩子臨死前，凌雪就是這樣看著他，喉間涌出的血染紅了玄色衣襟，只來得及說一句“若有來生……”

若有來生。

沈硯之猛地回神，掌心已沁出冷汗。他真的回來了，回到了三十年前，回到了他與凌雪初見的第三年，回到了……凌雪還沒成為那把染血的皇家屠刀的時候。

“既如此，便按律處置吧?！被实蹞]了揮手，“凌雪，你辛苦了，賞黃金百兩，放假三日?！?/p>

“謝陛下。”凌雪起身時，玄鐵靴踩在冰棱上，發(fā)出清脆的碎裂聲。他轉(zhuǎn)身離去時，故意撞了沈硯之一下，低聲道：“沈先生，好巧?！?/p>

那聲音里的戲謔，像根針，刺破了沈硯之維持多年的平靜。

回到長歌門的“漱玉軒”，沈硯之取下腕間的玉鐲，看著銅鏡里自己年輕的臉。鏡中倒影忽然變了，變成上輩子的模樣——白發(fā)蒼蒼，躺在病榻上，凌雪跪在床邊，徒手剜出自己的心臟，鮮血染紅了他的道袍。

“先生說過，凌雪閣的人，心是冷的。”凌雪的聲音帶著血沫，“我把心給你，你要不要？”

沈硯之猛地砸碎銅鏡，碎片濺在地上，映出他通紅的眼。

要。

上輩子沒敢說出口的話，這輩子他不想再藏。

三日后，凌雪閣送來帖子，說凌雪在城郊別院設宴，特邀長歌門諸位雅集。長歌門的弟子都覺得稀奇——凌雪閣與長歌門素來井水不犯河水，這位心狠手辣的凌雪校尉，怎會突然請文人雅集？

沈硯之看著帖子上那筆張揚的字跡，忽然笑了。他認得這筆跡，上輩子凌雪在他的詩集上批注過，筆尖帶著殺伐氣，卻在“相思”二字旁，藏了個極輕的墨點。

“先生要去嗎？”弟子問。

“去?！鄙虺幹畵崞教堑鸟薨?，“備好我的‘忘機琴’?！?/p>

他倒要看看，這輩子的凌雪，打算玩什么把戲。

城郊別院的紅梅開得正盛，落了滿地碎雪般的花瓣。凌雪站在梅樹下，已換下玄色勁裝，穿了件月白錦袍，竟有幾分斯文氣。只是腰間懸著的短刀，仍在提醒眾人他的身份。

“沈先生來了?！绷柩┯蟻恚婢卟恢螘r摘了，露出張極其俊美的臉，只是左眉骨下有道淺淺的疤痕，添了幾分戾氣。

沈硯之看著那疤痕，喉間發(fā)緊。這是上輩子他替自己擋箭時留下的，當時他還嫌這疤痕礙眼，讓醫(yī)官用最好的藥去消，卻不知凌雪偷偷藏起了那藥，說“這樣先生就能記住我了”。

“凌校尉客氣了。”沈硯之頷首，目光落在他腰間的短刀上——那刀鞘上刻著纏枝蓮紋，是皇家所賜，刀身卻沾著洗不掉的血腥氣。

“先生似乎對我的刀很感興趣？”凌雪忽然解下短刀，遞到沈硯之面前，“這刀名‘碎雪’，斬過七十八顆人頭，先生要不要摸摸？”

周圍的長歌弟子都變了臉色，唯有沈硯之接過短刀，指尖撫過冰涼的刀鞘：“好刀。只是殺氣太重，恐傷了雅興。”

凌雪的眼底閃過一絲驚訝，隨即笑了：“先生說的是?！彼麥惤徊?，溫熱的呼吸灑在沈硯之耳畔，“那先生覺得，我這人如何？”

沈硯之抬眸，正對上他含笑的眼。那雙眼里藏著勢在必得的野心，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上輩子的凌雪，從不會緊張。他永遠是冷的、狠的，像把出鞘的刀，直到死，才露出一點溫度。

“凌校尉？”沈硯之故意拖長了聲音，看著凌雪的喉結(jié)動了動，才緩緩道，“不像個劊子手?！?/p>

凌雪的笑僵在臉上。

沈硯之轉(zhuǎn)身走向琴案，將忘機琴放下，指尖落在琴弦上：“我為校尉彈一曲吧，就叫《驚蟄》?！?/p>

琴音響起時，紅梅瓣簌簌落下。起初調(diào)子平緩，像初春融雪，漸漸轉(zhuǎn)急，帶著驚雷破凍土的銳氣。凌雪站在琴案旁，看著沈硯之專注的側(cè)臉，忽然覺得心臟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這場景，與他死前彌留之際看到的重疊了。

那時沈硯之也是這樣彈琴，只是琴音里滿是悲愴，而此刻，琴音里藏著的，是破土而出的……期待？

一曲終了，沈硯之抬頭，正對上凌雪的目光。四目相對，空氣仿佛凝固了。

“先生彈得真好。”凌雪率先移開視線，耳根微微發(fā)紅，“我……我去給先生倒杯茶?！?/p>

看著他略顯慌亂的背影，沈硯之忽然笑了。

原來重活一世，這只心狠手辣的狼，學會裝乖了。

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