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春·溯痕
左航蜷縮在儲物間發(fā)霉的紙箱堆里,額頭抵著冰涼的水泥墻。高燒讓他的意識像浸在溫水里的棉花,沉重而綿軟?;秀遍g,童年的記憶如破碎的玻璃碴,順著血管刺痛每一處神經。
七歲那年的暴雨夜,父親攥著酒瓶踹開家門時,左航正蹲在廚房偷吃冷掉的剩飯。酒瓶碎裂的聲響混著母親的尖叫,他躲在衣柜里數著自己劇烈的心跳。后來母親消失在某個清晨,帶走了所有溫柔的痕跡,只留下父親通紅的眼睛和皮帶破空的呼嘯聲。
“野種!”皮帶抽在背上的瞬間,左航咬著牙數到第三十七下。血珠滲進粗布襯衫,在皮膚上烙下扭曲的蜈蚣。他學會了在父親酒醉前藏起所有值錢的東西,學會了用廉價創(chuàng)可貼掩蓋傷口,更學會了在深夜蜷縮成一團,聽著窗外的雨聲想象另一個世界。
初中時,左航在便利店打工的工資被父親搶走。他攥著被撕成碎片的存折,蹲在巷口數路燈。霓虹燈光在積水里暈成彩色的淚,他突然想起母親說過的話:“航航要像野草一樣活著。”于是他把碎紙一片片撿起來,在心里種下逃離的種子。
遇見張極的父親那天,左航正在收拾父親的遺物。發(fā)霉的煙盒、皺巴巴的欠條,還有一張泛黃的合照——照片里年輕的父親抱著襁褓中的他,身后是盛開的玉蘭花。“以后跟著我吧?!睆垬O父親的聲音像冬日的暖陽,左航卻本能地后退半步。他早已習慣了黑暗,突然的光亮讓他恐懼。
初到張家那晚,左航站在寬敞的玄關,手足無措地盯著自己磨破的球鞋。張極連頭都沒抬,專注地擺弄游戲機。左航把自己的行李塞進最角落的柜子,像藏起那些不愿示人的傷疤。他每天清晨五點起床,輕手輕腳地整理家務,把張極亂放的球鞋擺成整齊的隊列,偷偷撿起沙發(fā)縫里的游戲機卡帶。
在學校,他總是獨來獨往。圖書館頂層靠窗的位置,是他的避風港。踮著腳整理書架時,他會想起小時候踮著腳給母親夠櫥柜上的糖罐。那些被張極默默注視的瞬間,他其實都知曉——從調色盤打翻時慌亂的眼神,到儲物柜里突然出現的潤喉糖。
那個發(fā)燒的雪夜,左航在意識模糊間以為自己又回到了童年的衣柜。直到熟悉的皂角香混著體溫包裹住他,他才驚覺是張極。當溫熱的毛巾擦過腰側的鞭痕,他顫抖著抓住對方手腕。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害怕這份突如其來的溫柔會像泡沫般破碎。
此刻,左航躺在張極的床上,月光透過紗簾灑在少年交疊的手背上。他小心翼翼地描摹著張極手背上的紋路,想起那個櫻花紛飛的黃昏。當張極踮起腳吻來時,左航嘗到了咸澀的淚水——那是多年來第一次,他覺得自己配得上被愛。
窗外的櫻花簌簌飄落,左航將頭埋進張極頸窩。母親的話在耳畔回響,他終于明白,所謂春天,不是遙不可及的幻想。它是暴雨中撐起的傘,是深夜里溫暖的懷抱,是張極說“我們把春天鎖在懷里”時,眼里比星辰更璀璨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