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后院搭起的臨時窯爐前,陸時衍正蹲在地上調整柴薪的排布,松木香混著泥土的氣息在空氣中彌漫。三年前從落霞谷取回的泥土經(jīng)過冬雪覆蓋、春日消融的反復滋養(yǎng),早已褪去生澀,此刻正被蘇清沅揉成均勻的泥團,在轆轤車上慢慢旋轉成型。
“老專家說,拉坯時手腕的力度要穩(wěn),不然胎體薄厚不均,燒的時候容易開裂?!碧K清沅的額角滲著細汗,指尖隨著轉盤轉動輕輕提拉,泥團漸漸顯露出梅瓶的輪廓,“你看這個弧度,和博物館里那只汝窯瓶比,差得還遠嗎?”
陸時衍直起身湊過來,手里還沾著松針的碎屑:“已經(jīng)很像了,就是頸部再收一點更雅致?!彼焓痔摲鲈谀鄨F旁,卻不觸碰,“小心點,上次那個就是這里力度沒控制好,素燒時裂了一道紋。”
那道裂紋至今還留在工作臺的角落,像個小小的警示。這三年里,他們失敗過無數(shù)次:釉料涂太厚,燒完流成了“鼻涕蟲”般的淚痕;升溫太快導致坯體變形,梅瓶歪扭得不成樣子;還有一次還原氣氛不足,燒出的瓷器帶著斑駁的陰黃,完全沒有“雨過天青云破處”的溫潤[__LINK_ICON]。每一次失敗,陸時衍都會陪著蘇清沅翻古籍、查資料,把問題記在筆記本上,再一點點調整工藝。
“釉料調好了嗎?”蘇清沅將拉好的坯體小心移到晾架上,語氣里帶著期待。這次的釉料加了瑪瑙碎屑,是按古籍記載“瑪瑙入釉”的說法準備的,瑪瑙經(jīng)煅燒粉碎后與栗木灰漿混合,陳腐了整整半年。
陸時衍端來釉桶,釉色呈淡淡的乳白,像化開的晨霧:“老專家看過了,說釉漿濃度剛好,浸釉時間控制在三十秒就行。”他記得上次因為浸釉太久,釉層過厚,燒出了滿是氣泡的次品,這次特意定了計時器。
兩人配合著給陰干的坯體施釉。蘇清沅穩(wěn)持坯底,陸時衍扶著瓶口,緩緩將坯體浸入釉桶,動作輕柔得像對待易碎的珍寶。釉漿順著坯體流下,在表面形成均勻的薄膜,提起的瞬間,多余的釉料凝成細密的水珠滾落?!斑@次肯定能成?!碧K清沅看著釉面的光澤,眼底閃著光。
裝窯時已是傍晚,陸時衍按照匣缽柱的間距擺好坯體,墊餅與坯體的配方嚴絲合縫,避免燒制時受力不均導致變形[__LINK_ICON]。蘇清沅則在窯壁的觀察孔旁貼了溫度試紙,這是他們總結出的經(jīng)驗——光靠溫度計不夠,試紙的顏色變化能更精準地反映窯內(nèi)溫差。
點火的那一刻,夕陽正落在窯頂?shù)臒焽枭?,橘紅的火光與霞光交織在一起。陸時衍添完第一把松柴,回頭看見蘇清沅正對著窯門合十許愿,鬢角的碎發(fā)被風吹得輕揚?!胺判陌?,”他走過去輕輕攬住她的肩,“祖父在天上看著呢,肯定會保佑我們。”
接下來的三十多個小時,他們幾乎沒合眼。陸時衍負責添柴控溫,根據(jù)火焰的顏色調整柴薪的用量:初燒時用松枝引火,讓窯溫緩慢升至900℃進行素燒;氧化階段加大柴量,讓坯體中的有機物充分燃燒;還原階段則封緊窯口,只留細小的通風孔,讓火焰保持幽藍的顏色[__LINK_ICON]。蘇清沅則守在觀察孔旁,每隔半小時記錄一次溫度,比對試紙顏色,偶爾提醒陸時衍:“溫度升太快了,減點柴?!薄斑€原氣氛不夠,再封一下通風孔。”
深夜的院子里很靜,只有柴薪燃燒的噼啪聲和兩人偶爾的低語。陸時衍給蘇清沅披了件外套,遞過溫熱的姜茶:“你去躺會兒,下一波添柴還有半小時。”
“一起等。”蘇清沅搖搖頭,靠在他身邊,看著窯口跳動的火光映在他臉上,“以前總覺得傳承是很遙遠的事,現(xiàn)在才知道,就是這樣守著一爐火,一步步把前人的手藝撿起來?!?/p>
陸時衍握緊她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指尖傳來:“不只是傳承手藝,還有和你一起完成一件事的心意。”
天快亮時,窯溫終于穩(wěn)定在1200℃。兩人封了窯口,坐在院子里等冷卻。東方泛起魚肚白,晨霧漸漸升起,遠處傳來鳥鳴聲?!澳阏f,燒出來會是天青色嗎?”蘇清沅輕聲問,語氣里帶著一絲緊張。古籍里說汝窯天青色“非雨天不成”,要等濕度與溫度恰好的天氣,才能燒出那種溫潤如玉的色澤。
陸時衍抬頭看了看天,云層淡淡的,帶著即將下雨的濕潤氣息:“你看,天在幫我們。”
冷卻了整整兩天,終于到了開窯的日子。老專家也趕了過來,站在窯門前笑著說:“看這窯煙的顏色,應該是好兆頭?!?/p>
陸時衍推開窯門的瞬間,一股熱浪夾雜著瓷器的清冽氣息撲面而來。窯內(nèi)的匣缽排列整齊,他小心取出最中間的那個匣缽,輕輕敲開——一只梅瓶靜靜躺在里面,釉色是淡淡的天青,像雨后初晴的天空,釉面開片細密,如蟬翼般輕盈,在光線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成了!”蘇清沅忍不住低呼出聲,眼眶瞬間紅了。她伸手輕輕觸碰釉面,冰涼的觸感里似乎還殘留著窯火的余溫,那是祖父未竟的心愿,也是她和陸時衍三年堅守的結果。
老專家拿著放大鏡仔細端詳,連連贊嘆:“胎質細膩,釉色純正,開片自然,完全達到了宋代汝窯的水準!你們這是把古籍里的記載真正變成了現(xiàn)實啊?!?/p>
陸時衍看著蘇清沅眼角的淚光,笑著替她拭去:“我說過,我們一定能做到?!?/p>
這時,天空飄起了細密的雨絲,落在梅瓶的釉面上,讓那抹天青色愈發(fā)鮮活。蘇清沅抱著梅瓶,靠在陸時衍懷里,聽著雨滴打在窯頂?shù)穆曇?,忽然明白:所謂匠心,不僅是對技藝的執(zhí)著;所謂愛情,就是有人愿意陪你守一爐火,等一場雨,把看似遙不可及的夢想,變成觸手可及的溫暖。
窯火雖熄,但傳承的微光,早已在他們的掌心,悄然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