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記的字字句句,猶如凌遲般割扯著傅承聿的神經(jīng)。他將自己囚禁在畫室中整整兩日,滴水未進,粒米不沾,只是用顫抖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那本泛黃的日記。眼底交錯的紅血絲如同蛛網(wǎng)蔓延,昭示著他的崩潰與煎熬。而那憔悴的面容和逐漸佝僂的背影,無聲訴說著一種深入骨髓的頹敗,仿佛生命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他身上剝離。
悔恨如劇毒般蔓延,侵蝕著他的每一寸血肉與靈魂。然而,在那顆被痛苦壓得喘不過氣的心底深處,仍有一簇微弱卻執(zhí)拗的火苗在掙扎、搖曳——也許,薇薇的眼疾并非謊言,而是命運開了一場殘酷的玩笑,又奇跡般收回了它的惡意?也許,書意的離世只是不幸的巧合,并非完全由他一手促成?這些念頭如同風(fēng)中殘燭,明明滅滅,卻始終不肯熄滅。
他需要那最后的證據(jù),一個足以將他徹底推入地獄深淵,或是……為他帶來一絲微弱可憐救贖的證據(jù)。這份證據(jù)仿佛是命運攥在手中的一把雙刃劍,懸在他的頭頂,無論哪一面落下,都將在他生命里劈開一道無法愈合的裂痕。
他憶起了溫書意墜海前撥來的那通電話,也想起了她在手術(shù)室里說出的那句冰冷警告——“在一個錄音設(shè)備可能正在運行的地方”。那些話語如同鋒利的碎片,深深嵌入他的記憶,揮之不去。
錄音……
這兩個字像最后的救命稻草,又像懸在頭頂?shù)倪_(dá)摩克利斯之劍。
他如同瘋魔一般,在畫室里瘋狂翻找起來。那部舊手機!他曾經(jīng)使用過的那部舊手機!他的記憶在腦海中翻涌,簽署離婚協(xié)議的那天,他還拿著它,指尖在屏幕上輕輕劃過……那一刻的畫面如此清晰,仿佛就在眼前重現(xiàn)。
畫室、臥室、書房……他像一頭焦躁的困獸,將每一個角落都翻得底朝天。最終,在一個堆放廢棄畫材的紙箱最底層,他摸到了一個冰涼的、堅硬的物體。
是那部手機。屏幕已經(jīng)碎裂,邊緣有磕碰的痕跡,電量早已耗盡。
傅承聿的手顫抖得幾乎握不住它。他沖回書房,找出匹配的充電器,插上電源。等待開機的那幾分鐘,漫長得如同幾個世紀(jì)。
屏幕終于亮了。
他迫不及待地解鎖——密碼,會是什么?他嘗試了她的生日,錯誤。他們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錯誤。
鬼使神差地,他輸入了自己第一次注意到她、在那場校園演講比賽的日期。
“咔噠?!苯怄i成功。
這個認(rèn)知,像又一記悶拳,狠狠砸在他的心口。連手機密碼,都是關(guān)于他的記憶!
他無暇傷感,手指顫抖著在手機存儲里瘋狂搜尋。終于,在一個隱藏的文件夾里,他找到了一個音頻文件,命名簡單粗暴——“真相”。
深吸一口氣,仿佛即將奔赴刑場,傅承聿點下了播放鍵。
嘈雜的背景音率先涌入耳際,那是醫(yī)院獨有的氣息——微弱的儀器滴答聲交織著遠(yuǎn)處模糊不清的人聲,仿佛一場無聲卻喧囂的風(fēng)暴。而在這片混沌中,溫書意的聲音像是一縷冰冷的絲線,平靜得近乎詭異。她向醫(yī)生詢問林薇薇的角膜病理類型,每一個字都清晰、準(zhǔn)確,卻又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疏離感,仿佛這并非一場關(guān)于生命的對話,而只是某種程序化的儀式。
緊接著,是他自己那熟悉卻無比冷酷的聲音響起,呵斥她“不要無理取鬧”,命令醫(yī)生“手術(shù)照常進行”。
傅承聿的呼吸驟然停止!
接下來,是死一般的寂靜,只有腳步聲和推車聲。然后,音頻里的環(huán)境音變了,變成了空曠走廊的回音。
他聽到了自己的聲音,那么清晰,那么……溫柔,卻是對著另一個人。
【“別怕,薇薇。一個小手術(shù)而已,很快就好。”】
【“……她的東西能給你,是她的福氣。等你好了,我就帶你去瑞士看雪,嗯?”】
“轟——!”
大腦一片空白,仿佛有驚雷在顱內(nèi)炸開!
原來……她真的錄音了!原來……他真的說過如此混賬的話!“她的福氣”……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音頻并沒有結(jié)束。
在一段短暫的沉默和似乎是病床推動的聲音后,傳來了林薇薇的聲音,不再是平日里的嬌弱,而是帶著一種計謀得逞的、壓低的得意:
【“哼,算她識相!承聿終究是信我的。一個替身,還真以為能飛上枝頭?這次假裝眼盲,不僅除掉了她,還能讓承聿更心疼我……真是完美!”】
另一個略顯陌生的女聲(可能是她的同謀或護士)小聲回應(yīng):【“小姐,小聲點,隔墻有耳?!薄?/p>
林薇薇嗤笑:【“怕什么?一個快要瞎了(指失去眼角膜)的廢物,還能翻天不成?等手術(shù)完成,一切就都死無對證了!”】
“咔嚓!”
傅承聿手邊的紅木書桌一角,竟被他硬生生掰裂!他的手背因過度用力而青筋暴起,血管如同蜿蜒的虬枝盤踞在蒼白的肌膚上。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猩紅的血跡悄然滲出,但他卻仿佛感受不到任何痛楚,唯有那一抹冰冷的執(zhí)念占據(jù)心頭。
比疼痛更劇烈的,是毀滅性的真相帶來的沖擊!
假的!全都是假的!
眼疾是假的!柔弱是假的!
他所以為的恩情、憐惜,從頭到尾,都是一場處心積慮的騙局!
而他,正是這場騙局中最愚昧、最冷酷的幫兇!是他,親手將那個深愛他十年、用盡全部真心對待他的女人,一步步推向了絕望的深淵!
“啊——?。。?!”
一聲仿若困獸般、絕望至極的嘶吼,從傅承聿的喉間猛然迸發(fā)!他雙臂一揮,書桌上的所有物品瞬間被掃落于地。電腦、文件、昂貴的擺件……碎裂之聲接連響起,回蕩在空氣中,仿佛是他內(nèi)心崩塌的哀鳴。
他踉蹌著倒退幾步,撞在冰冷的墻壁上,身體沿著墻壁緩緩滑落,最終癱坐在地。
他抬起頭,望向書房落地窗玻璃上反射出的自己的倒影。
玻璃倒映出的那個男人,面容因痛苦而扭曲,雙目赤紅,仿佛隨時會迸裂開來。然而,最令人觸目驚心的,卻是他那一頭曾經(jīng)烏黑濃密的短發(fā)——竟在瞬息之間,以一種肉眼可辨的速度,從發(fā)根處開始蔓延出一片慘烈的灰白,如同絕望在其間無聲地攀爬、侵蝕,將生機吞噬殆盡。
不過片刻,滿頭青絲,盡成雪。
一夜白頭。
傅承聿凝視著鏡中那張陌生的臉龐,仿佛在一夜之間老去了十歲。刺目的白發(fā)凌亂地散落在額前,像是霜雪覆滿了枯枝。他想擠出一絲笑意,可嘴角僵硬得如同凍結(jié)的湖面,只勉強扯出一個扭曲的弧度,比哭還要令人心碎。
溫書意。
這就是你給我的……最后的“福氣”嗎?
他閉上眼,兩行滾燙的液體,終于沖破了一切防線,順著蒼白的臉頰,洶涌而下。
這一刻,傅承聿,連同他過去三十年構(gòu)筑的所有信念、驕傲和冷漠,徹底……崩塌了。
(第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