獄外

泥水和青草的腥氣糊了我一臉。

我的臉頰被死死按在雨后的爛泥里，冰冷的雨水順著頭發(fā)絲往脖子里鉆。身后那人的膝蓋重重頂在我的腰上，力道大得幾乎要將我的骨頭碾碎。

“抓住她了！B區(qū)西墻，犯人編號734，逃跑未遂！”

對講機(jī)里嘈雜的電流聲，混合著遠(yuǎn)處追來的獄警們的腳步聲，像一曲為我譜寫的送葬曲。

我放棄了掙扎。

手腕被反剪到背后，冰冷的手銬“咔噠”一聲鎖死。

一只穿著黑色警靴的腳踩在我手邊，鞋面擦得锃亮，沒有沾上一點泥污。

我不用抬頭，也知道那是誰。

陳景。

他蹲下身，溫?zé)岬闹父共吝^我沾滿泥水的側(cè)臉，動作輕柔得像在對待一件易碎的珍品。

“臟了?！彼p聲說，語氣里帶著一絲惋惜，“我給你準(zhǔn)備的白裙子，也臟了?！?/p>

那條白裙子，是他利用職權(quán)，以“文藝匯演服裝”的名義，特批給我“自行購買”的。他說我穿白色好看，像天使。

一個穿著囚服的天使。

我偏過頭，躲開他的觸碰。

他低低地笑了一聲，那笑聲順著我的耳廓鉆進(jìn)大腦，帶著一股黏膩的濕冷。

“林蘇，我告訴過你，外面在下雨?！彼笞∥业南掳停瑥?qiáng)迫我抬起頭看他，“為什么不聽話？”

他的眼睛在探照燈的光束下，黑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我能從里面清晰地看到自己狼狽的倒影，頭發(fā)上還掛著一截斷掉的草葉。

我看著他，一字一句地問：“陳景，高墻上的電網(wǎng)，是不是你關(guān)的？”

為了這次逃跑，我用半年的時間，摸清了巡邏的規(guī)律，算準(zhǔn)了電網(wǎng)關(guān)閉檢修的十五分鐘。我把所有積攢下來的“積分”，都用來和獄中的“老二”換取了一張模糊的電網(wǎng)檢修時間表。

一切本該萬無一失。

陳景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他沒有回答，只是用那只沒沾上泥的手，慢條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警帽，然后扶正了我額前濕透的劉海。

“你的身體太弱了，淋了雨會生病?！彼穆曇魷厝岬媚芷鏊畞?，“先去醫(yī)務(wù)室，別感冒了。”

他拉著冰冷的手銬鏈條，像牽一條狗一樣，把我從泥地里拽了起來。

腳踝上的傷口被扯動，鉆心的疼。那是在翻越最后一堵圍墻時，被他布下的鐵絲網(wǎng)劃開的。

我踉蹌著跟在他身后，看著他挺拔的背影。他的警服永遠(yuǎn)一塵不染，電子表在手腕上泛著冷光，每一步都走得沉穩(wěn)而堅定。

他是這座監(jiān)獄的模范獄警。而我，是他圈養(yǎng)的囚鳥。

***

醫(yī)務(wù)室的燈光白得刺眼。

醫(yī)生是個上了年紀(jì)的男人，面無表情地用鑷子夾著沾了酒精的棉球，清理我腳踝上的傷口。

“忍著點，有點深。”

我咬著牙，沒吭聲。

陳景就站在旁邊，雙手插在褲兜里，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我。那目光像手術(shù)刀，精準(zhǔn)地剖開我的皮膚，窺探我每一寸血肉下的靈魂。

“需要縫針嗎？”他問醫(yī)生。

“不用，但得注意別感染。最近別碰水，按時換藥?！贬t(yī)生頭也不抬地處理著，熟練地纏上紗布。

“知道了?！标惥皯?yīng)道，然后轉(zhuǎn)向我，“聽見了嗎？”

我沒理他。

處理完傷口，我被直接帶進(jìn)了禁閉室。

那是一個不足五平米的狹小空間，沒有窗戶，只有一扇厚重的鐵門。門上有一個小小的投食口，是這里唯一與外界相連的通道。

“咔噠”，落鎖聲響起。

世界瞬間被黑暗和死寂吞沒。

我摸索著，靠著冰冷的墻壁坐下。腳踝的傷口在黑暗中一下一下地抽痛，提醒著我這次失敗有多么徹底。

不知道過了多久，鐵門上的投食口被拉開，一束光照了進(jìn)來。

陳景的臉出現(xiàn)在那個小小的方框里。

“餓了嗎？”他問。

我閉著眼，裝作沒聽見。

“我給你帶了你喜歡的魚香肉絲蓋飯?！彼穆曇衾飵еT哄，“張嘴，我喂你?！?/p>

我依舊不動。

他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傲痔K，別跟我賭氣。在這里，只有我能讓你過得好一點。你逃不掉的?！?/p>

他把飯盒從投食口塞了進(jìn)來，連同一瓶礦泉水。

“趁熱吃。吃完了，我們聊聊?！?/p>

說完，他關(guān)上了投食口。

我沒有動那些飯菜。

魚香肉絲，是我入獄前最喜歡吃的菜。我只在剛進(jìn)來時，和同監(jiān)室的人提過一次。

陳景總有辦法知道我的一切。

我的喜好，我的恐懼，我深埋心底的、對自由的渴望。他把這些東西一一攥在手里，然后用它們來編織一個更精美的籠子。

第二天，第三天。

他每天都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投食口。

“今天餐廳發(fā)的是白菜燉豆腐，我給你換成了糖醋排骨?！?/p>

“你的心理評估報告出來了，醫(yī)生建議多和你溝通。你看，所有人都覺得我該多陪陪你?！?/p>

“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又做噩夢了？我聽巡夜的同事說，你一直在喊。別怕，有我在?！?/p>

他的聲音像魔咒，在密閉的空間里無限回蕩。

我開始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只能通過他送飯的時間來判斷。我的意志在黑暗和饑餓中被一點點消磨。

第四天，我終于爬過去，打開了那個飯盒。

米飯已經(jīng)冷了，但排骨的甜膩香氣還是鉆進(jìn)了鼻腔。我抓起一塊，狼吞虎咽地塞進(jìn)嘴里。

就在這時，投食口又被拉開。

陳景看著我狼狽的吃相，笑了。

“好吃嗎？”

我渾身一僵，嘴里的排骨頓時變得味同嚼蠟。

“慢點吃，別噎著?！彼岩黄克f進(jìn)來，“林蘇，你看，你離不開我的。”

我沒說話，只是機(jī)械地咀嚼，吞咽。

他說得對。

我逃不出這座監(jiān)獄，更逃不出他為我設(shè)下的天羅地網(wǎng)。

***

一周后，我被放出禁閉室。

懲罰還沒有結(jié)束，按照規(guī)定，我需要接受為期一個月的心理干預(yù)。

心理咨詢室里，暖黃色的燈光讓人昏昏欲睡。坐在我對面的是監(jiān)獄的心理師，一個戴著金絲眼鏡的斯文男人，姓王。

“編號734，林蘇?！蓖踽t(yī)生看著手里的檔案，輕聲念出我的名字，“逃跑未遂，有自殘傾向。報告上說，你最近情緒很不穩(wěn)定。”

我低著頭，玩弄著自己囚服的衣角。

“可以和我聊聊嗎？聊聊你為什么想逃跑?！彼穆曇艉軠睾?。

我沉默著。

我能說什么？說我受不了每天被一雙眼睛無時無刻地監(jiān)視著？說那個外人眼中的模范獄警，其實是個占有欲強(qiáng)到病態(tài)的瘋子？

沒人會信。

在所有人眼里，陳景年輕有為，前途無量。他對我“格外關(guān)照”，是出于一個獄警的責(zé)任心。

王醫(yī)生見我不說話，也不逼我。他從抽屜里拿出一本舊書，推到我面前。

“不想說的話，就看看書吧。下次我們再聊?！?/p>

那是一本《基督山伯爵》。

我愣住了。

“每個人都渴望自由，林蘇?！蓖踽t(yī)生看著我，鏡片后的眼睛意味深長，“但有時候，比身體的禁錮更可怕的，是精神的牢籠。你要做的，是先在精神上，為自己越獄?！?/p>

我的心臟猛地一跳。

我抬起頭，第一次正視他。

他是在……幫我？

就在這時，咨詢室的門被推開。

陳景端著一杯熱茶走了進(jìn)來，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微笑。

“王醫(yī)生，林蘇她比較內(nèi)向，沒給您添麻煩吧？”

他自然地走到我身邊，將熱茶塞進(jìn)我手里，溫?zé)岬挠|感讓我打了個哆嗦。

“聊得怎么樣？”他垂下眼，看著我，像一個體貼的男友。

“還好，我們只是隨便聊聊?！蓖踽t(yī)生合上我的檔案，語氣平淡。

陳景的目光落在我面前那本《基督山伯爵》上，眼神微不可察地冷了一瞬。

“王醫(yī)生費心了。不過我們林蘇不怎么喜歡看書，尤其是這種大部頭?！彼χf，伸手就要把書拿走，“還是我陪她聊聊，效果更好?！?/p>

我的手，下意識地按住了那本書。

很輕的一個動作，卻讓空氣瞬間凝固。

陳景拿書的動作停住了。

他看著我，臉上的笑容沒有變，但眼底已經(jīng)結(jié)了冰。

“怎么了？”他柔聲問，帶著一絲不解和寵溺，“不喜歡我陪你嗎？”

我看著他，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跳動?？謶窒裉俾粯永p繞上來，幾乎讓我窒息。

我知道，我只要一點頭，他就會像往常一樣，把我?guī)Щ啬莻€由他掌控的世界。

但王醫(yī)生的話，像一顆石子，在我死水般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漣漪。

精神的牢籠。

為自己越獄。

我慢慢地，慢慢地?fù)u了搖頭。

“不?！蔽衣牭阶约旱穆曇簦蓾硢?，卻異常清晰，“王醫(yī)生說，下次……還找我聊?！?/p>

陳景臉上的笑容，終于消失了。

他收回手，直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我。那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一寸寸剮著我的皮膚。

他沒再說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又瞥了一眼面色如常的王醫(yī)生，然后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門被關(guān)上，咨詢室里恢復(fù)了安靜。

我握著那本《基督山伯爵》，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書的封面已經(jīng)被摩挲得有些破舊，但那幾個字，卻像烙印一樣，燙進(jìn)了我的心里。

我看著王醫(yī)生，他對我點了點頭，做了一個“加油”的口型。

走出心理咨詢室的時候，陳景就等在走廊的盡頭。

他靠著墻，嘴里叼著一根沒點燃的煙。見我出來，他把煙取下，夾在指間。

“你很喜歡和他聊天？”他問，聲音很平，聽不出情緒。

“他是心理醫(yī)生?！蔽掖鸬?。

“所以，你覺得他能幫你？”他朝我走近一步，陰影將我籠罩，“幫你逃出去？”

“我沒有……”

“你有?！彼驍辔?，聲音陡然壓低，“林蘇，別?；?。我能把你捧上天，也能讓你摔進(jìn)泥里。你逃跑失敗，本該加刑，是我壓了下來。你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樣不是我給你的？你現(xiàn)在，想因為一個外人，毀掉這一切？”

他的手抬起來，似乎想碰我的臉，但我往后退了一步。

他的手僵在半空，臉色徹底沉了下來。

“很好。”他收回手，冷笑一聲，“看來禁閉室的教訓(xùn)還不夠?！?/p>

他轉(zhuǎn)身就走，皮鞋踩在地板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每一下都像踩在我的心上。

我看著他的背影，手心全是冷汗。

我知道，他不會就這么算了。

但我沒有追上去。

我低頭，看著懷里那本厚厚的書。

他以為，他拿走了我的白裙子，毀掉了我的逃跑計劃，我就一無所有了。

他不知道，就在剛才，我找到了新的武器。

要逃離這座監(jiān)獄，我不僅需要力量和時機(jī)，更需要一個足夠強(qiáng)大的靈魂。

而要逃離他，我必須先在精神上，殺死那個被他圈養(yǎng)的、懦弱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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