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蕁薄是被凍醒的。
露臺的夜風(fēng)帶著深秋的寒意,鉆進(jìn)單薄的襯衫里,刺得骨頭發(fā)疼。他茫然地抬起頭,天邊已經(jīng)泛起了魚肚白,遠(yuǎn)處的建筑在晨霧中若隱若現(xiàn),像一幅褪色的水墨畫。
地上還殘留著溫初跌坐的痕跡,冰冷的欄桿上似乎還能摸到一絲微弱的體溫。
“溫初……”他下意識地喊了一聲,聲音嘶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
回應(yīng)他的,只有呼嘯的風(fēng)聲。
楚蕁薄這才猛地想起,他讓溫初滾了。
他讓那個糾纏了他十年、恨到骨子里也念到骨子里的人,滾了。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他踉蹌著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沖下露臺,沖出酒店,像個瘋子一樣在街頭狂奔。
“溫初!溫初——!”
他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城市那么大,溫初就像一粒被風(fēng)吹走的塵埃,悄無聲息地消失了,連一點(diǎn)痕跡都沒留下。
直到天邊徹底亮起來,第一班公交車緩緩駛過,楚蕁薄才停下腳步。他扶著路邊的梧桐樹,劇烈地喘息著,冷汗浸濕了襯衫,貼在背上,冰涼刺骨。
過往的行人用異樣的目光看著他,這個平日里衣冠楚楚、眼神冰冷的男人,此刻頭發(fā)凌亂,眼底布滿紅血絲,像一頭瀕臨崩潰的困獸。
楚蕁薄忽然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
他以為自己會解脫,以為溫初離開后,他就能擺脫那些痛苦的回憶,擺脫那把插在心上的刀。可他錯了。
溫初就像是他的影子,早已刻進(jìn)了骨血里。恨是真的,痛是真的,那些被恨意掩蓋的、不敢承認(rèn)的在意,也是真的。
他回到公寓時,屋子里空蕩蕩的,安靜得可怕。
溫初住過的客房門開著,里面的東西少得可憐,只有一張床,一個衣柜,仿佛從未有人住過??沙n薄還是能聞到空氣中殘留的、屬于溫初的淡淡皂角味,那是他用了十年的廉價香皂的味道,和這奢華的公寓格格不入,卻又該死地熟悉。
書房里,那些從閣樓搬下來的舊書還堆在墻角,物理習(xí)題冊露在外面,仿佛在無聲地嘲笑著他。楚蕁薄走過去,顫抖著手翻開習(xí)題冊,那張他寫的便簽還夾在里面,歪歪扭扭的笑臉刺得他眼睛生疼。
紅木盒子還放在書桌上,里面的銀戒不見了。
楚蕁薄的心臟驟然一縮,他瘋了一樣翻遍了整個書房,整個公寓,甚至沖到樓下的垃圾桶里翻找,可那枚刻著“C”和“W”的戒指,就像溫初一樣,徹底消失了。
“啊——!”
他猛地將書桌上的文件掃到地上,昂貴的鋼筆摔在地上,筆尖斷裂,墨汁濺得到處都是,像一朵朵黑色的花。
楚蕁薄跌坐在地上,背靠著冰冷的墻壁,抱著頭,發(fā)出壓抑的嗚咽。
他想起十年前,溫初被警察帶走的那天,也是這樣一個陰雨天。他追著警車跑了很遠(yuǎn),直到再也看不見,才蹲在路邊,像現(xiàn)在這樣,哭得撕心裂肺。
那時他恨溫初的懦弱,恨他的逃避,更恨自己無能為力。
十年后,他把溫初抓在了手里,用最殘忍的方式折磨他,以為這樣就能撫平心里的傷口??傻筋^來,他只是把兩個人都拖進(jìn)了更深的地獄。
楚蕁薄拿出手機(jī),第一次主動撥通了助理的電話,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幫我找個人……溫初,無論用什么方法,就算把這座城市翻過來,也要把他給我找出來!”
電話那頭的助理愣了一下,還是恭敬地應(yīng)道:“是,楚總?!?/p>
掛了電話,楚蕁薄坐在地上,看著空蕩蕩的客廳,忽然覺得無比諷刺。
這個他親手打造的、用來囚禁溫初的牢籠,現(xiàn)在真的空了??伤麉s覺得,自己才是那個被困在里面的人,被回憶,被仇恨,被那該死的、不敢承認(rèn)的在意,牢牢地鎖著,永世不得超生。
日子一天天過去,溫初杳無音信。
楚蕁薄的脾氣變得越來越暴躁,公司里的員工都小心翼翼地,生怕觸怒了他。他開始失眠,整夜整夜地坐在客廳里,盯著溫初客房的門,仿佛下一秒,溫初就會像往常一樣,端著一杯溫水走出來,低低地叫他一聲“楚總”。
可沒有。
客房的門始終緊閉著,屋子里的皂角味越來越淡,直到徹底消失,仿佛溫初從未在這里待過。
楚蕁薄的抑郁癥越來越嚴(yán)重,醫(yī)生加大了藥量,可他還是控制不住地想溫初。想他低頭時長長的睫毛,想他被欺負(fù)時隱忍的眼神,想他做的糖醋排骨,甚至想他額頭上那道丑陋的傷疤。
他開始頻繁地去那些他們曾經(jīng)去過的地方。
去他們小時候瘋跑的那個小區(qū),空地上的籃球架早就換了新的,再也找不到當(dāng)年的痕跡;去他們高中時逃課去的網(wǎng)吧,如今已經(jīng)改成了咖啡館,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咖啡香,再也沒有當(dāng)年的泡面味;去楚家的老房子,那里已經(jīng)被拆遷,建起了新的高樓,連一絲熟悉的氣息都沒留下。
最后,他去了那座荒涼的墓園,站在溫初父母的墓碑前。
墓碑前不知何時多了一束白菊,已經(jīng)有些枯萎了,顯然是溫初來過。
楚蕁薄蹲下身,指尖撫過墓碑上溫初父母溫和的笑臉,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哽咽。
“叔叔,阿姨……”他聲音嘶啞,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未察覺的乞求,“你們告訴我,溫初在哪里……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
他錯了,錯在把所有的痛苦都?xì)w咎于溫初;錯在以為恨意能填補(bǔ)心里的空洞;錯在明明在意,卻要用最傷人的方式把他推開。
可這世上,最沒用的就是后悔。
楚蕁薄不知道自己在墓碑前站了多久,直到天色暗下來,才踉蹌著離開。
回去的路上,他路過一家便利店,鬼使神差地走了進(jìn)去,買了一塊最便宜的香皂,就是溫初一直用的那種皂角味的。
回到公寓,他把香皂放在溫初客房的床頭柜上,仿佛這樣,就能騙自己溫初還沒走。
夜深人靜時,他會偷偷溜進(jìn)客房,躺在溫初睡過的床上,抱著溫初用過的枕頭,貪婪地呼吸著上面殘留的、混合著皂角味的氣息,像個偏執(zhí)的瘋子。
他甚至開始產(chǎn)生幻覺,總覺得能聽到溫初的聲音。
在廚房做飯的聲音,在書房整理文件的聲音,甚至是在客房里壓抑的咳嗽聲。
可每次他沖過去,看到的都只是空蕩蕩的房間,和自己狼狽的倒影。
助理那邊傳來了消息,說在城郊的一家小面館里,有人見過一個和溫初很像的人,只是那人似乎受了傷,臉色很差,沒過幾天就不見了。
楚蕁薄立刻開車趕了過去。
面館很小,生意卻很好。老板是個憨厚的中年男人,看到楚蕁薄,愣了一下:“你是……楚總?”
楚蕁薄的心猛地一緊:“你認(rèn)識我?”
“認(rèn)識,電視上見過。”老板笑了笑,“你是來找一個叫溫初的人嗎?前幾天確實(shí)有個叫這個名字的年輕人在這里幫忙,說是剛出獄,沒地方去,我看他可憐,就讓他留在這里打打雜?!?/p>
“他現(xiàn)在在哪里?”楚蕁薄的聲音有些發(fā)顫。
老板嘆了口氣:“不知道啊,前幾天突然就走了,說是去南方打工了。他走的時候還留了一樣?xùn)|西,說是如果有個姓楚的來找他,就交給你?!?/p>
老板轉(zhuǎn)身從柜臺下面拿出一個小小的布包,遞給楚蕁薄。
楚蕁薄的手指顫抖著打開布包,里面是一把鑰匙,還有一張紙條。
鑰匙是公寓的備用鑰匙,紙條上是溫初的字跡,依舊是那么清秀,卻帶著一絲決絕:
“楚蕁薄,從此兩不相欠,各自安好?!?/p>
沒有署名,沒有多余的話,簡單的幾個字,卻像一把最鋒利的刀,狠狠插進(jìn)楚蕁薄的心臟。
兩不相欠?
怎么可能兩不相欠?
他們的人生早就被那場車禍捆綁在了一起,流著同樣的血,刻著同樣的傷,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分開了。
楚蕁薄緊緊攥著那張紙條,指節(jié)泛白,紙條被捏得皺巴巴的。他看著面館老板,眼神里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偏執(zhí):“他什么時候走的?往哪個方向去了?!”
老板被他嚇了一跳,連忙說:“就……就三天前,說是去火車站了,具體去了哪里,我真的不知道……”
楚蕁薄轉(zhuǎn)身沖出面館,開車朝著火車站的方向疾馳而去。
車子開得很快,闖紅燈,逆行,完全不顧交通規(guī)則,像一顆失控的炮彈。他的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找到溫初,一定要找到他。
他不能失去他。
絕對不能。
火車站人山人海,楚蕁薄像瘋了一樣在人群中穿梭,逢人就問有沒有見過溫初,拿出手機(jī)里存著的、唯一一張溫初成年后的照片——那是溫初出獄那天,他讓人偷拍的,照片上的人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衣服,眼神空洞,帶著一絲茫然。
“請問你見過這個人嗎?”
“有沒有見過他?”
“麻煩你看一下,有沒有見過?”
沒有人認(rèn)識溫初,也沒有人見過他。
楚蕁薄的體力漸漸透支,他靠在墻角,劇烈地喘息著,眼底的紅血絲越來越多,像一頭瀕臨失控的野獸。
廣播里傳來列車進(jìn)站的提示音,一趟開往南方的列車即將發(fā)車。
楚蕁薄猛地抬起頭,像瘋了一樣沖向站臺。
他不知道溫初是不是在這趟列車上,可他只能賭。
站臺上人來人往,楚蕁薄睜大眼睛,一遍遍地掃過人群,生怕錯過那個熟悉的身影。
列車的門即將關(guān)閉,楚蕁薄的心一點(diǎn)點(diǎn)沉下去。
就在這時,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背影。
在列車的最后一節(jié)車廂門口,一個穿著灰色外套的男人正彎腰系鞋帶,身形單薄,側(cè)臉的輪廓依稀就是溫初。
“溫初!”
楚蕁薄嘶吼著,用盡全身力氣沖了過去。
男人似乎聽到了他的聲音,微微頓了一下,卻沒有回頭,起身走進(jìn)了車廂。
“溫初!別走!”
楚蕁薄跑得更快了,可還是晚了一步。
列車緩緩啟動,帶著那個熟悉的背影,一點(diǎn)點(diǎn)遠(yuǎn)去。
楚蕁薄追著列車跑了幾步,最終還是停下了腳步。他看著列車消失在鐵軌的盡頭,像看著自己的人生,徹底駛向了無法挽回的深淵。
他緩緩滑坐在地上,抱著頭,發(fā)出絕望的嘶吼。
周圍的人都在看他,竊竊私語,指指點(diǎn)點(diǎn),可他什么都聽不到,什么都看不到。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無盡的黑暗和冰冷的回響。
那回響里,有溫初小時候怯生生的“蕁薄哥哥”,有高中時一起逃課的笑聲,有車禍現(xiàn)場刺耳的剎車聲,有監(jiān)獄探視室里隔著玻璃的沉默,還有最后那句冰冷的“從此兩不相欠,各自安好”。
楚蕁薄知道,溫初是真的不會再回來了。
他親手推開了那個唯一能救贖他的人,把自己永遠(yuǎn)地困在了這座名為“過去”的囚籠里,日復(fù)一日地,被回憶凌遲,被悔恨吞噬。
他贏了嗎?
楚蕁薄笑了,笑得眼淚洶涌而出。
他好像……輸?shù)袅苏麄€世界。
而那座曾經(jīng)用來囚禁溫初的空籠,最終困住的,只有他自己。
往后余生,只剩無盡的瘋魔和漫長的煎熬,在沒有溫初的世界里,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直到生命的盡頭。